泯灭(55)

2025-10-10 评论

    他说:“我讲过的吗?”
    我说:“你讲过的。”
    他说:“我不记得了,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他说得那么庄重,甚至有些庄严。
    我说:“我记得。”
    他试探地问:“你后悔了吧?”
    我一怔。
    他说:“当年最想成为作家,也最有希望成为作家的是我,而如今我成了一个整天在钱堆里打滚儿的人,你却成了作家……”
    我说:“你可以出来。”
    他睥睨着我,似乎很困惑地问:“从哪儿出来?”
    我说:“从钱堆里出来。如果你并不喜欢整天在钱堆里打滚儿的话。”
    “想拯救我?”
    他又笑了。已不复再是当年那种笑。而是三天前在大饭店的豪华单间里那种笑了。
    他仿佛又变成了“华哥”。
    我也笑了。也反问:“子卿,你觉得如今你还需要谁来拯救吗?”
    他饮了一口酒,旋转着手中的杯,岔开话题说:“先不谈我了。先谈谈你自己吧。终年爬格子,卖文为生,你不至于认为我应该对你负什么责任吧?”
    我说:“不。”
    我回答得也很庄重。也庄重得近乎庄严。
    他又透过酒杯研究我。
    我说:“我明白了。”
    他问:“明白了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挺怜悯我的?是不是还因为我成了作家,觉得挺内疚的?怪对不起我?”
    他诚实地回答:“是的。”
    我低声然而含有抗议意味儿地说:“其实大可不必。正像你并不觉得整日在钱堆里打滚儿很不幸,我也并不觉得终年爬格子很不幸。我可没产生什么想拯救你的念头,你也犯不着产生想拯救我的念头。”
    我隐隐感到自己受了伤害。这伤害很轻微。如果我不是一个过分敏感的人,也可以认为它并没有构成。但我是一个敏感的人。
    于是我又说:“子卿,在你面前,我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你同情和怜悯的。我的心理也不至于失去平衡。我选择的乃是我适应的高兴的活法。让我再重新选择一次,也许我还会心甘情愿地选择写作生涯。子卿,我并不嫉妒你有二百多万,真的……”
    其实我最嫉妒他的,正是他有二百多万这一点。
    “真的?”
    “真的。”
    “二百多万实际上是多少?”
    “一百万。”
    “考考你。怕你又忘了我教你的‘真话提取公式’!”
    我们互相凝视着,忍俊不禁的,忽然都大笑起来。
    这其间老板娘一盘一盘地为我们上全了菜。
    我有些饿了,抓起筷子,不谦不让地吃起来。
    子卿默默陪我吃了片刻,放下筷子,吸着了一支烟。
    “如果让我重新讲你说我当年对你讲过的那个寓言,”他以一种深思熟虑的口吻说:“我将这样来讲——几个世纪过去了,不,不需要几个世纪的漫长时间来证明,几年就可以了——一幢大厦拔地而起。它的建筑材料是现代的。建筑工艺是一流的。外观十分壮丽。它不是那么容易倒塌的。它能使人联想到‘永恒’这个词。几个世纪后,它肯定依然存在着。它成了一种文化。成了古迹。而那个一门心思写书的人,当他的书完成后,则须四处写信推荐自己的书。四处找门路请求出版社出他的书。而他的书并不像他们自信和以为的那样经久流传。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流传。在书店的书柜上摆着,淹没在千百种的书的海洋中削价处理也无人问津。最后被书店当废纸从书库里清除了。而在书摊上摆着的,封面积落着马路上的尘土,留下了一些翻过它的肮脏的指印……”
    我听着听着,也不由得放下了筷子。
    我说:“那是写的不好的书。正如偷工减料盖起来的楼。难道这城市里的每一幢楼都很壮丽吗?”
    他递给我一支烟,并伸过按着的打火机。看着我吸了两口烟后,又说:“不好的楼,也是楼。只要没险情,就可以住人。起码可以当仓库。而不好的书,除了送回纸厂重新打成纸浆,还能干什么用?在我家里,你可能也发现了,凡是你写的书,我差不多买全了。而且都认真读过。我不敢武断地说你的书都一点儿价值也没有。但你以为它们会传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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