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老板娘,你也真死心眼儿,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假如十个人吃一桌,菜盘上刮下十元钱谁看得出来?而对于来吃过饭的人,也许就因为那一元多钱的牙签儿,下次还来,你的‘回头客’不就多了吗?人们并非都贪图你那一袋儿牙签儿。人们找的是一种感觉……”
老板娘的丈夫,从厨房转出来了,双肘支在柜台上,两只油腻的大手托着下巴颏,旁听生似的听着。
子卿又问老板娘:“就我们两个顾客,方才干吗不主动陪我们说几句话?”
老板娘又红了脸,讷讷地说没这习惯。
“要养成这习惯。”——子卿耐心可嘉地启发:“这叫感情竞争。没有这点儿竞争意识,生意能兴旺吗?”
老板娘想了想,似乎茅塞顿开,连说多谢指教之类的话。并回头大声吩咐她丈夫:“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再给加一道拔丝土豆!”——又笑容可掬地对子卿说:“大哥,最后这道菜,算我们敬您的!”
子卿摆摆手:“那倒不必。”
说罢,捻出一根牙签。而那一袋儿,大大方方地揣入了西服上衣兜。
吃着拔丝土豆的时候,子卿又说:“现在的中国,遍地都是钱,哪儿还用到外国去挣?你知道我走在路上有种什么样的感觉?脚下软绵绵的,钱铺得比三层地毯还厚。在这个地球上可能再也没有比赚中国人钱容易的事了。所以连外国人都忙不迭地到中国来赚钱!对全世界而言,想赚大钱不到中国来还能到哪去?这也许是上帝提供给外国人的最后一次赚大钱的机会了。这个机会肯定到本世纪末就为止了。”
我问:“那么对于咱们中国人而言呢?”
他反问:“电影《金光大道》,当年你一定看过的吧?”
我说:“看过。”
他说:“那里有一句话——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现在的中国,正是这么样的一个中国。现在的时代,正是这么样的一个时代。”他向我伸出三根指头,加重了语气:“三年。我的看法,今后三年,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三年。三年内发的,那就算发了。发不了的,那就算错过机会了。而且,可能意味着永远的错过机会了。因为,前几年发财,只有一条规则——那就是,不必讲规则。无所谓犯规。什么叫犯规?没被‘裁判’发现,那就是没有犯规。被发现了,那是运气不好,算你倒霉。何况‘裁判员’的黄牌红牌,该对你举起来的时候,因为你把他‘搞活’了,也可以对你的犯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不得以而为之的时候,该对你举起红牌,也可以只对你举起黄牌。该对你举黄牌,也许仅仅罚你‘点球’。现在情况略有不同了。开始由无规则而有些规则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白听一位“大款”给你上这么一堂课的。我竟听得有些入迷了。
“那将意味着,个人积累财富的限制严密了,严格了。机会减少了,变得更加宝贵了。做法也不得不瞻前顾后,谨小慎微了。没有规则的机会摆在眼前的时候,普遍的老百姓是没胆量伸手一把抓住的。怕是陷阱。怕触犯了规则。明明毫无规则,还怕触犯了规则,这多有意思。最后老百姓也动了野心了,也都想参与着‘搞活’了。每每就在这时,那规则好像冷不丁地就出现了。在刚出现的那一瞬间,当然照例要抓几只替罪羊,或者坐牢,或者杀头。以正视听。替罪羊绝不会是他们。他们转而又去玩儿别的了,又到别的没有规则的方面去进行‘搞活’了。所以,在这三年内,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晓声,这些话,我平时,对别人是不说的。你我不是一般关系。我觉得,我翟子卿有义务点拨你个明白!别他妈爬格子了。别他妈卖文为生了。我知道你勤奋,稿费收入也还凑和。但靠一支笔养家糊口,太迂腐了吧?别他妈当什么作家了!那都是扯淡!活到四十多岁,我算终于悟透了一个道理。你有钱,你不漂亮也漂亮了。你没有风度也有风度了。你没有气质也有气质了。你唱歌不好听也有人替你喝彩了!你的小说是臭狗屎,也能花钱辟专栏大评特评了!也能组织研讨会了!甩出几万元就是了吗!你在电影厂,美国电影《沉默的羔羊》一定看过。女演员朱迪·福斯特,为了获影后提名,准备将《好莱坞导报》的有关版面全垄断下来。聘请职业影评家和电影海报画家为她在新片《似是故人来》中的表演进行吹捧。这叫什么?这叫‘抬高自己’。有钱你才有资格抬高自己!花钱你才雇得到人抬高你!无独有偶,《纯真年代》的女主演,也不惜一切代价来确保自已被提名,花费了一千多万美元大搞宣传竞争。雇了十九个有才干的评论家,巧妙地,恶意地贬低别的竞争对手。这叫什么?这叫‘打击别人’!有钱你就有资格打击别人!有钱你就能雇到别人替你去干你自己不能直接干的事儿!包括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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