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60)

2025-10-10 评论

    我眼中不禁一阵热,虔泪顿涌。
    对于我自己的今后,我并非丝毫没想过。我不是一个对时代的演变视而不见,麻木不仁的人。我不是一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恰恰相反,仿佛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忧郁情怀几乎始终追罩着我。即使在我觉得生活很美好,普遍的人们都享受着生活的美好的时候也是那样。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便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了。忧郁和悲观,完全是两回事。我这么认为。忧郁是一种有时候可供自己领略的心理风景。而悲观不是。悲观只能腐蚀和破坏人的一切情怀。所以我常常本能地拒开悲观。尽量不使它在我的内心里发酵。何况,在十二亿中国人中,但凡是一个作家,则总归并不是最可怜最值得同情的人。作家的自哀自怜和过分的自我钟爱自我欣赏一样,是掺杂了太多的矫情的……
    但我还是极其地被感动了。被子卿的话大大地感动了。被子卿对我的友爱感动了。在如今的现实中,除了你的亲兄乃弟,除了你的父母爱人或儿女,还有另外一个人为你将来的命运思前想后,当成是自己的命运一样操着份儿心,实在可以感到是一种幸福了啊……
    我也不禁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按在子卿手上。我们两个人的四只手交错叠按着。眼泪在我眼圈儿里直打转……
    我们的脸彼此凑得很近。我们互相凝视着。子卿的眼泪也在眼圈里直打转……
    天津《文学自由谈》的编辑李晶也是一位女作家。有一次她在给我的信中剖析道——某些知青们之间的深厚的情感,是我们这一代人中极为特殊的情感标本。仅仅用“同代情结”来作结论是肤浅的,不全面的。其中肯定包含着“同性恋”的心理倾向。今天倘不如此探究则便难以解释清楚——为什么当年两个男知青或两个女知青好得像一个人的现象司空见惯,而一个男知青和一个女知青或一个女知青和一个男知青之间却难能那样?即使他们暗暗相爱了,在他们的感情关系中,也总会有他的一个男朋友或她的一个女朋友充当着极其微妙的角色。甚至常常能左右他们感情的进展和结局。实际上,他的男朋友或她的女朋友,在他和她的感情戏剧中,往往在扮演着一个近乎“情人”的角色。他或她没有那样的一个“情人”,往往连对异性的爱心都是处于枯萎和干瘪状态的……
    那时刻我凝视着子卿,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忽然联想到了李晶在给我的信中写的一些话。而我感到终于明白了的是——原来子卿他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啊!从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们一直是在彼此呵护的关系中长大的。除了子卿,不曾有过一个女孩儿或一位少女一位可爱的姑娘取代过他和我的关系。反过来我对他也是如此。从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们的感情园圃中都不曾有异性的身影驻留过。我们之间的友爱真的带有互相怜爱的色彩呢!……
    心里边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未觉得羞耻。只不过觉得多多少少有些遗憾罢了。遗憾我们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感情色彩回头观望竟是那么的单调。对我而言,当年最亲爱最温馨的色调,除了我的母亲,再就是子卿涂在我人生画板上的了。对子卿而言我当然也是那样的……
    我又想到了鲍卫红……
    她仿佛是一只蝴蝶,在我们共同的感情园圃中翩飞了一番,不知去向地便飞走了。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是一缕淡远的惆怅。不知留在子卿记忆里的是什么?我们之间从小到大最为深长的一道心理冲突的裂痕,归根到底是那个鲍卫红造成的。哪怕仅仅由于这一点,她也够使我难忘的了……
    我听到老板娘的丈夫在柜台那儿低声发问:“他们怎么了?……”
    我听到老板娘这样地低声回答她的丈夫:“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两个大男人会这样……”
    我并未回头……
    子卿也并未朝他们望……
    我问:“子卿,那你要我改了行干什么呢?”
    子卿说:“什么挣钱干什么!什么来钱快干什么!跟我一块儿干。我,和你。我们两个加在一起,那我就如虎添翼了!三年后我保证你也可以像我现在一样积累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那时,我们用我们两个人的钱,能在本市建立起一种类似王朝的金钱统辖范围!那时候我就是那个王朝的主教,而你就是国王!你要愿意当主教也行,那我就当国王!一个由主教和国王共同挽手统辖的王朝,才是一个理想的王朝!赋予宗教色彩的王权是完美的。赋予思想色彩和哲学意味儿的金钱才更具有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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