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但子卿,连子卿母亲和我母亲,当年也不知他父亲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他母亲和我母亲,在那条街上逢人便问——什么是癌?怎么得了癌,医生便说没法治了?只能等死了?有没有什么偏方可治?当年那条街上没有一个人能向他母亲或我母亲讲清楚什么是“癌”。更没有一个人向两位母亲介绍过某种治癌的偏方。穷困的老百姓对穷困的老百姓的同情,往往也只能是相与说几句劝慰的话,陪着唉声叹气,陪着掉几滴眼泪而已。子卿父亲死前已瘦得皮包骨。临死前他还以为,他是被肚子里的蛔虫害的……
是我母亲帮他母亲给他父亲穿上寿衣的……
是我母亲帮他母亲将他父亲发送了的……
冬天,我父亲从大西北建筑工地回来探家时,亲自去子卿父亲坟前磕过头……
当时我父亲眼中流泪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父亲对着坟头说:“俺哥,你就放心吧!嫂子和孩子往后的日子,有你弟妹照应着呢。我看子卿这孩子很懂事,学习又好,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一定会对得起你的养育之恩……”
子卿父亲活着的时候,在我们那条街上,他家的生活已是最穷的了。他父亲一死,他家的日子更难过了。最初靠街道的救济勉强度日。后来街道不救济了。不得不靠变卖家当了。当年的穷老百姓人家,哪里谈得上有什么“家当”可卖!所卖其实都是过穷日子离不了的东西,卖了也不值几个钱。不卖则连买粮的钱都没有……
不久我母亲当上了街道居民组组长。那时街道上成立了一个把石棉加工成石棉线的小工厂。为了照顾生活困难的居民,允许一部分街道妇女将石棉领回家去纺。这一部分不多,而希望挣那点儿钱的人却很多。我母亲利用居民组组长的小小权力,替子卿母亲争取到了优先权。
我再去子卿家,便常见他母亲缩踞屋角,械臂弓腰,倦纺不止。纺车嗡嗡,飞絮满屋。而子卿盘膝于炕,伏在一张小矮桌上,专心致志地学习,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受影响。他母亲脸上扎着一块浸湿了的旧手绢,他脸上也扎着一块。母子二人都只露出双眼。生人到他家里去,准会吓一大跳,准会怀疑自己迈进了一户怪异的人家。手绢扎在脸上,掩住口鼻,是为了挡住石棉絮,不使吸入肺里。石棉絮不比一般的棉絮,吸入肺里是要中毒的。而浸湿了,据子卿当年告诉我,是为了透气好一点儿,呼吸时感觉到点儿凉意,不至于因长久憋闷而晕眩。铅灰色的石棉絮积落在他们母子二人头发上,衣服上,将他们母子变得像两只毛茸茸的大小灰猿一般……
子卿学习比以往更加用功。除了音乐,因他先天五音不全,仅能获得及格而外,其他各科大小考试,成绩定列前茅。班里公布分数时,每每令我大为汗颜。母亲也经常数落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瞧人家子卿,瞧你,你怎么就哪一科的成绩都不如人家呢?”
某天母亲还庄重地对子卿说:“子卿啊,你能答应婶儿一个请求吗?”
子卿仰脸注视着母亲,信赖地说:“婶儿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我母亲就摸着他头说:“子卿啊,你可一定要在学习上帮助你弟!他要是学习总这么差,连所像样的中学都考不上的话,婶对你叔没法交待啊!你弟也就没什么出息可指望了!……”
母亲说着将脸扭向一旁,竟很是伤感起来……
而子卿信誓旦旦地向我母亲保证:“婶你放心吧!我答应了。我一定做到!”
一次,班里组织集体看电影,还要写一篇观后感。子卿几经犹豫,不得不决心开口向他母亲要一角钱。那天他母亲到收石棉线的小厂交活去了。子卿非让我陪他去找他母亲。我明白,如果我不陪他去,大概他一见了他母亲的面,要钱的勇气在他开口之前就会荡然无存的。我当然很自愿地陪他去了。在小厂院子里,见那个收活的男人,正大声训斥他母亲。神色汹汹,言语厉厉。说他母亲纺的线,连最次等也定不上,拒收。而我听我母亲讲过,那个男人,经常敲诈交活的妇女们的钱物。谁没给他进过贡,他准找谁茬儿。鸡蛋里挑骨头,百般刁难。我也亲眼看到过,他在那小厂的门口,对交活的年轻女人动手动脚,放肆调笑。我早就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