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70)

2025-10-10 评论

    她轻声问。她的表情分明地是在告诉我——她怕我说走。希望,甚至是渴望我陪她多聊会儿。
    我点了点头。
    于是她熄了灯,在前边引我离开了客厅……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另一个房里的沙发上吸烟。就是有巨大的鱼缸和一排书架那个房间。一支烟还没吸完,“嫂子”已洗过了脸,拿着一柄梳子翩翩而入。
    她眼瞧着我,一边扰着长发,一边说:“你也漱漱口,洗把脸吧。我已经替你兑好了热水。”
    我说:“嫂子,你可真周到。”
    她低下头,温婉地笑了。
    我洗罢脸,手拿着毛巾,出神地端详着镜子里的我自己。忽而觉得自己并非一个相貌平庸的男人。起码不像自己总是很惭愧地认为的那么相貌平庸。这一发现使我内心里暗暗激动不已。那一天以前,在女性们面前,我一向半自觉半不自觉地寻找这样一种自我感觉——虽然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仿佛只有这样一种在女性们面前的可怜兮兮的自我感觉,才是对于我最准确的一种自我感觉。而在我照镜子的那一时刻,我却很奇异地寻找到了另一种自我感觉似的。它悄悄告诉我——你并不丑。而且你很温柔。温柔的男人不可能是一个丑男人。全体女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女人们的男人观。这是女人们的一条真理。
    惑惑地我觉得,仿佛也是那个好看的,我该叫“嫂子”的女人正在悄悄地传达给我这样的自信。她每看我时那种亲近的目光,她每开口说话前那种脉脉含情似的微笑,她每说话时那种悦耳的南方音韵的伊依款语,似乎都悄悄传达给我一种我应具有的自信。
    而她正在那个有巨大的鱼缸和一排书架的房间里坐待着我。落地灯的橘红色的灯罩,将那个房间里的灯光营造得又温馨又令人迷幻……
    我不禁问我自己——你是谁?你究竟是作家梁晓声还是“大款”翟子卿?你为什么动辄想象你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被一些人们称为“华哥”的童年伙伴翟子卿?你为什么对他的母亲怀有真挚的亲情而对他的妻子竟怀有蠢蠢欲动的邪念?亲情和邪念都包含在你的内心里,你的心灵能包含得下吗?你能扮演好这两种对立的角色吗?
    “嫂子”的面容出现在镜子里。
    我掩饰地搭好毛巾。搭得比战士在军营里还符合标准。
    “嫂子”在洗漱间门外哧哧地笑。
    我转过身,满脸窘态地望着她,一时变得像个哑巴。
    “你没事儿吧?”
    她轻轻地问。
    我说:“没事儿。”
    感到喉间干涩,说出的话也是嘶哑的。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要是头晕,我就安排你到子卿的房间睡会儿?”
    “头不晕。”
    “那你方才是怎么了?”
    “我常独自对着镜子发呆。”
    “为什么?”
    “我常觉得自己丑。”
    “是——吗?……”
    “是的。”
    她低下头又笑了,随即抬起头说:“你不丑……”
    “……”
    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
    “你酒量很小是不?”
    “是的,很小。”
    “那,你今天喝得可不算少。”
    “我今天高兴。”
    “真的?”
    在我听来,她问的分明是“为什么”。
    我说:“今天是大娘的生日。我小时候,大娘像我的另一个母亲。我第一次陪大娘过生日……”
    她说:“我还以为你喝多了,胃里难受,会吐呢!不放心才过来看你一眼,没想到你在对着镜子发呆……”
    她将她找过头发的木梳子递给我:“梳梳吧!瞧你头发乱蓬蓬的……”
    她终于从洗漱间门外闪开了。
    我和她都在沙发上坐下后,她端起茶壶,为我倒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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