泯灭(89)

2025-10-10 评论

    是的,我怕接近这样的女人,我太不善于理解她们也太不善于抚慰她们。对于她们的愁肠百结我一向束手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她,难道我迷恋了的这一个女人,已是别人妻子的这一个女人,仿佛前世与诗结下某种未了断的情结的女人,实际上会是一个原来我怕接近的女人吗?那我可就迷恋中犯了一个大错误了。那我和她——用她的说法——这一个夜晚这一次缘分,大概就会是我前世欠下她的孽债了吧?……
    我想她时,尽管没法儿不同时想到她已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但却尽量不将“另一个男人”实事求是地想到是翟子卿。而曲折地想成是“别人”。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另一个男人”似的,人真是不可思议,男人真是不可思议,男人真是可以虚伪到不可思议程度的!男人不但可以连望着他们所动心的女人的目光都改变了成份似的假装到正正经经的程度,而且虚伪地欺骗自己的时候也竟那么的无廉无耻……
    我又从书架上拿起了《咀嚼》——多古怪的一本诗集的集名!我又翻到了刚才看过那几页,又默默重读那几首比白话还白的诗。我一遍遍一行行甚至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咀嚼,仍觉得实在没什么可咀嚼的,仍不能认为那算得上几首好诗。
    合上后我断定那一本诗都是她自己写的无疑了。
    我的心情竟有些沉郁起来。
    她今后会一首接一首源源不断地写些那样的诗寄给我吗?还在那样的诗行间画一只凝视的女人的眼睛或几滴眼泪?
    她今后会在某一天又痛苦又屈辱又羞耻地认为——这一个晚上,我们的这一次缘,其实已在她心灵上弄出了不小的一道伤口,汩汩地流血不止吗?
    她会认为那将是她永恒的疼吗?
    她若真的那样我将怎么办?拿她怎么办?拿我自己怎么办?
    我怎么才能帮她愈合她心灵的伤口止住它的流血?
    我不禁联想到了托翁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
    前不久我又重读了那一部伟大的小说,并且记下了一些断想。我以为安娜的悲剧,说到底,大概主要是因为诗造成的,渥伦斯基倒是极次要的一个她爱恋过的虚伪的“帮凶”了。尽管托翁那部伟大的小说中没有诗出现,但安娜本人即太诗化的一个人物。如果她既不但是女人,而且还是深刻的诗人,她也许反而不会自己毁灭了自己吧?一个真正深刻的诗人,俗世是扼杀不了的,不论是男人而又诗人亦或是女人而又诗人,安娜她从貌到体是女人,是由最本真意义上的情欲和性爱所合成的,她渴望她求索她想要获得的也正是这个。但她的心灵,她的心灵的内核里,肯定凝成着某种和诗相关的东西,她对她自己不能了然,别人对她更不能了然,渥伦斯基也没有,也不能,她九分是女人一分是诗人。事实上也许并非她九分是女人的方面失落太多,绝望太大,而是那一分是诗人的方面失落太多,绝望太大,她对她自己这一点尤其不能了然,如果她心灵的内核里连一分和诗相关的东西也没有,谁敢说她就肯定不会和渥伦斯基和和美美地白头到老呢?心灵的内核里只有一分是诗的安娜,最终就将九分是女人的安娜推到火车轮底下去了。可怜一个美丽的女人死得好仓促,好糊涂。肯定的,在火车轮碾过她身体的一瞬间,她仍不能明白是她心灵的内核里那一分诗的成份,起码是与诗相关的什么东西毁灭了她。
    诗对女人真是可怕的……
    尤其那种有别于流行歌曲的歌词,能使女人的心陷入绝望的迷茫之中无法自拔的诗。那往往是取她们性命的箭矢……
    某一天她也会陷入绝望的迷茫之中无法自拔吗?
    她也会自己毁灭了自己吗?
    卧轨?还是吞安眠药片?还是吸煤气?……
    会在死前将一个厚重的信袋寄给我吗?内中装着几十封她说是为我,或为我们两个写的那种看似高深实际一点儿也不高深的诗?……
    她会把我们的关系告诉别人吗?
    她会把我们的关系向翟子卿坦白吗?不是为了表示仟悔,而是为了临死前对他实行一次最后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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