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没听清。全班大多数同学也没听清。只有我和坐在附近的几个同学听清了。
老师问:“翟子卿你说什么?”
子卿却不肯开口了。
有同学替他回答:“他只说了一个‘娘’字……”
“娘?……”——老师重复着,似乎不解。
我替子卿回答:“他的意思是,如果他不刻苦学习,就会觉得对不起他娘……”
我说罢,看了子卿一眼,却发现他脸上不但没有感谢我的表情,反而在狠狠地瞪我。
分明的,他不愿我替他那么直白地回答。
我不禁失悔自己的多嘴多舌……
那一年,他在全市数学竞赛中获得了第一名。他成了班级的骄傲。学校的骄傲。老师的骄傲。而最替他感到骄傲的,当然是我。连平时在学习方面嫉妒他的同学,也都对他有几分肃然起敬了。
他出示获奖证书给我看时,发誓般地说:“我翟子卿将来要是考不上一所名牌大学,我就不算是我娘的儿子!我就等于辜负了我爹临死前对我的期望!等到我工作了,我要像那些迷信的人敬佛、敬观音菩萨一样地孝敬我娘!……”
他说得无比的虔诚。无比的自信。他说得令我十分感动。
那一天,他在我家里,和我一起完成作业的时候,我母亲背着一只手走到我们跟前,对我说:“你还记得吗?娘曾答应过你,你考上了重点中学一定奖赏你!”
我说:“当然记得的啰。”
母亲说:“那你为什么不提了呢?”
我说:“娘,你不提,我好意思提嘛!而且我也明白,俺爹的工资低,每月还要往山东老家寄,家里哪儿还有余钱给我买什么奖赏品啊!”
母亲欣慰地笑笑,说“你确实大了几岁,懂事多了。娘答应过你的事,娘并没忘。你爹不是来信说他涨了一级工资吗?这个月多寄回十元钱,娘就给你买了一支笔。”
母亲说完,将背着的手伸到了我面前——手里是一支紫红色的崭新的吸水钢笔。
我从母亲手中接过那支笔,一时喜出望外,高兴得合不拢嘴。那是一只“英雄”牌的包尖儿的依金吸水笔。当年“英雄”牌吸水笔是名牌。而包尖儿的是最新式的。正如现在使用裸尖儿的吸水笔挺时髦一样。我早就希望能有这样的一支笔了。它的价格当年是三元陆角多钱。这样价格的一支笔,是当年穷人家的中学生根本不敢问津的。获得或丢失它,是会使一个穷人家的中学生乐不可支或伤心哭泣的……
我欣赏着那支笔,爱不释手。
“子卿,你看它是这样吸水儿的!”
我将笔递向子卿。
子卿却用极小的声音说:“我不看,我知道。我在文具店里看过……”
他低着头,连眼也不抬,目光执著地注视在他的作业本上。手中那支剁掉了半截杆儿的蘸水儿笔,似乎握得更紧更紧了。笔下写出的字,也似乎更认真了,更隽秀了。我用再好的笔,也写不出子卿用他的蘸水儿笔写得那么漂亮的字。
我不禁怔住,缓缓缩回了我的手……
母亲此时又说:“子卿,婶也给你买了几样东西,不知你愿意接受不?”
子卿抬起了头——母亲转身打开一只箱子,取出了一个崭新的草绿色的书包,极其郑重地双手捧给子卿。书包上托着一个崭新的文具盒。
子卿当时的表情那么意外。这件事肯定是他连想也没想过的。
他一时间呆呆地愣愣地望着我母亲……
我说:“子卿,别让我娘总捧着呀,你接过去啊!”
他这才接了过去。他正面反面,将书包摩挲了半天,看了半天。而后,又拿起文具盒正面反面地看。
母亲微笑地瞧着他说:“子卿,打开文具盒。”
子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文具盒。仿佛怕稍不在意,则会弄坏了它似的。文具盒里,有一支和母亲给我买的一样的笔。还有圆规、三角尺和半圆尺。子卿所用的,此前一直是自己做的三角尺和半圆尺。用贴上一层白纸的硬纸板做的。而圆规他一直用我的。也只有用我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