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笑帮他捡。
父亲则冷冷地瞧着他,又冷冷地瞧着我,不知我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之下认识了这个外国人,而且称他为“朋友”。父亲是怕我出了点名,忘乎所以,犯什么“国际错误”。父亲习惯于将“里通外国”说成“国际错误”。对与外国人交往这种事,父亲的思想认识仍停滞在“文革”时期,半点也没“开放”。
他常说:“别看那些与外国人交往的中国人今天洋洋得意的样,保不准哪一天又会倒霉,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沃克将那些被碰掉的塑料饰穗全部接过去,从容不迫地往吊灯罩上安装。
我见父亲那种表情,怕沃克敏感到什么,又补充介绍道:“在复旦时,我们俩一个宿舍住过呢!”
沃克安装完毕,对父亲笑笑,落座,也说:“我和晓声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在中国交往的第一个朋友。那时还是‘四人帮’时期呢,我们的友谊是经过了一些考验的。”说着转脸瞧我,意思是问我——对吗?
“正是这样。”我对他说,也是对父亲说。
父亲“哦,哦……”应着,退出屋去,再未进来。
如今,一个中国人能称一位外国人为自己的朋友,倘若这外国人又是来自所谓西方世界,诸如瑞典这样一个“富庶国家”,并且还是一位年轻的博士,那么仿佛便是某些中国人的不寻常的荣耀了。
我称沃克为自己的朋友,不觉得在名分上沾了他什么光。他视我为朋友,也肯定不会自认为是对我的一种抬举。他的博士头衔,在我看来也并不光芒四射。他获得这学位的论文——《中国古代民歌研究》,还是在大学时我帮他搜集资料、抄写卡片,互相探讨之下完成的。
他这次是到驻中国的一个办事机构工作的。他从“青年报”上看到介绍我的小文章,才询问到我的住址的。
以后,他几乎每星期六晚上都到我家中来做客。他喜欢喝大米枣粥,喜欢吃炸糕,黄瓜罐头,还喜欢吃饺子。我们就每个月让他吃上两顿饺子,更多的日子只以粥相待。
榆树上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肉虫,我们北方人叫它“贴树皮”,又叫“洋瘌子”。寸余,黑色,有毛,腹沟两侧尽蜇足。落人衣上,便死死贴住,抖而不掉。落人皮肤上,非揪之拽之不能去。虽去,则皮肤红肿,似被蜂刺,二三日方可消肿止疼。这一点类同水蛭,样子却比水蛭更令人讨厌。而且它还会变色,在榆树上为黑色,在杨树上为白色,在槐树上为绿色。
有些中国人,真像“贴树皮”。其所“贴”之目标,随时代进展而变化,而转移。研究其“贴”的层次,颇耐人寻思。先是贴“官”。
“某某局长啊?我认识!”
“某某司令员啊?他儿子和我哥儿们!”
“某某领导啊?他女儿的同学的妹妹是我爱人的弟弟的小姨子!”
七拐八绕,十竿子搭不上的,也总能搭上。搭上了,便“贴”。
此真“贴”者。
还有假“贴”者,虽也想“贴”,也毫无机遇,难以接近目标,在人前故出“贴”者语而已,为表明自己是“贴”着什么的。
我们在生活中,不是经常能看到一些人,为了巴结上某某首长,或某某首长的儿子女儿,极尽阿谀奉承,钻营谄媚,讨好卖乖之能事么?图的什么呢?其中不乏确有所图者。也有些人,诘之却并无所图,仅获得某种心理安慰而已。仿佛“贴”上了谁谁,自己也便非等闲辈,身份抬高了似的。
继而“贴”港客。港客本也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我们同胞。相“贴”何太急?盖因港客在“贴”者们眼中都挺有钱。有钱,现今便仿佛属“高等华人”
一类了。其实,他们除了比一般大陆人有些许钱,究竟“高”在哪儿呢?就钱而论,香港也绝非金银遍地,香港人也绝非个个都腰缠万贯。“港客”中冒牌的“经理”、伪装的“富翁”,心怀叵测到大陆来行诈的骗子,近几年仅披露报端的还少吗?
然而“贴”者们为了捞到点好处,明知对方是骗子,也还是要不顾一切地“贴”将上去的。骗子身上揩油水,更能显示其“贴”技之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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