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闻见录(32)

2025-10-10 评论

    我说:“那你就挑一个呗!你不是希望寻找一个中国姑娘作你的妻子吗?”
    沃克愤愤地说:“可我是要在中国自己寻找,而不是要别人向我兜售!”
    我说:“你应该理解他们的心情啊!”
    沃克说:“我当然理解,简直太理解了!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在那两个姑娘之中,我一个也爱不上!并劝他们死了这条心!我觉得他们是在侮辱我,可你猜他们继而又向我提出什么样的请求?”
    我说:“猜不到。”
    沃克说:“你认真猜猜。”
    我想了一会儿,摇头。
    沃克说:“他们请求我,将别的外国人介绍给那位局长的两个女儿!我问他们,中国男人那么多,为什么非要替自己的女儿找一个外国人做丈夫?他们回答得很坦率:‘在北京,局长一级的干部多的是。而且我这位局长快退休了,女儿们没什么大本事,找个外国人做丈夫,将来可以到国外去,幸福有个依靠。’你们某些中国人替自己女儿考虑的所谓的幸福,竟是找一个外国人做丈夫?”
    他感到又失口了,连忙看着我说:“请原谅。”我说:“你问得有道理。”也许我的表情过于严肃,沃克的表情也郑重起来。
    他思考片刻,低声道:“我今后再遇到这类事情,当面轻蔑他们不过分吧?”
    我说:“随你。”
    妻接着我的话说;“沃克,别听他的!他是存心想当现行反革命,我今年才三十二岁,对这类事连听也不听。我可不想当现行反革命家属!”
    我说:“如果我说这番话便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那他妈的中国算是没救了!”
    妻用恳求的目光瞪着我,我不忍再增加她心中的不安,便换了个话题。
    但接下来的交谈却显得非常勉强。

    那天,沃克分明也是怀着一种不佳的心情告辞的。
    我没料到父亲在门外偷听到了我与沃克的那番谈话。沃克走后,父亲进屋来,指着我狠狠地大声训斥:“你小子别烧包!你他妈的从北大荒到了上海去念大学,又从上海分配到北京,每个月六十多元的工资拿着,连奖金算上起码七十元,比我当四级泥水工时的工资少不了几元,老婆也有了,儿子也有了,你还对这不满那不满,你还怂恿一个外国人去骂共产党的干部!我要是共产党,我要有权,也坐地打你一个现行反革命!再把你发配到北大荒去劳改一辈子!看你还烧包不烧包!……”
    对于父亲的怒斥,我只有低头默默而已。
    父亲还说:“我告诉你,以后你写文章,只许说共产党好,不许说共产党不好,一句不好都不许说!一篇文章一百多元的稿费,再好的党也不肯花钱雇你骂它的!”
    我依旧默然而已。
    有这样一位老父亲,我常感到在家中的言论颇不自由。别说我脑后并无“反骨”,即便生着块所谓“反骨”,有老父亲天天对我“警钟长鸣”,“反骨”也会渐渐变成软骨的。何况我对我们的党,没来由怀什么刻骨仇恨?不过是希望它更伟大更纯洁更光明更正确罢了。
    但为了向父亲表示,我铭记了他的话,我就将儿子从地板上抱起,亲了一下,说:“爸爸是绝不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今天的共产党已经不是过去的共产党了!爷爷的担心是不必要的。”
    儿子却从我怀中挣向妻,奶声奶气地说:“妈妈抱,摸咂咂!……”
    下一个星期六,沃克又来时,果然给儿子带来一个玩具,是一只黄色的,毛绒绒的,会叫的小狗。说是在“友谊商店”买的。
    妻问:“那里有电冰箱么?”
    沃克回答:“有啊。有双开门的日立牌电冰箱,你们要买?”我瞪了妻一眼,妻立刻回答:“不,我们已经托别人买了。”沃克说:“要是买不到,我给你们买。”
    我说:“能买得到。”
    儿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板箱,把里面的玩具一样样摆在地板上:飞机、火车、大炮、坦克、小狗、小猫……等等,摆了一长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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