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板上搭积木的儿子抬起头,不安地瞧着我,不理解我何以突然对“沃克叔叔”大光其火。
“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对沃克说话?!”妻严厉地制止我。
沃克呆望着我。
“对不起,我有些醉了。”我因自己的失礼感到羞愧,重新在沃克对面坐下。
“你没醉。”沃克低声说,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你看吧!既然你把我想象得那么坏,你看吧!如果你刚才不对我说那样一番话,我绝不会将这样一封信给你看的。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这样做。”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看。
那是一封情书,是小雯的字。在沃克送给我的他们的八寸结婚彩照背后,有沃克的签名,也有她的签名。
我认出了信上确是她的字迹。笔划歪歪扭扭,紧紧巴巴的,像蜷缩在母腹中的婴儿。
满纸难看的中国字,写的尽是不知羞耻的词句。确是写给美国人的。不,一个美国人。
看完后,我半天半天不知对沃克说什么好,也找不到能够安慰他的话。
妻从我手中拿过那封信去看。看完后,愤愤地说:“沃克,离婚!你和她离婚!这样的女人,怎么还配做你的妻子?你不肯离的话,我们可就太瞧不起你了!……”
沃克说:“不,我不能。这正是她巴不得我作出的决定。只要我一与她离婚,那个美国人就会想方设法将她带到美国去的。我就会遭到耻笑!那个美国人比我有钱,有地位!这件事会使我的父母感到难堪,也会影响到我回国后谋求职业的问题!……”他拍了一下桌子,显得那么冲动。我和妻都同情地望着他。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沃克又低声说:“也许我不该对她讲实话。”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我告诉她,也许在中国的这两年,是我以后十几年内经济情况最好的两年。因为我在中国享受的是专家待遇。虽然我获得了博士学位,但回国后得自谋职业。如果没有地方聘用我,我就会成为一个失业者。所以我劝她,为了我们今后的生活,不应要求我给她买那么多奢侈而无用的东西。在我同她进行了这样一场严肃的谈话后,她才结识了那个美国人。就是这样,我什么都如实地告诉你们了……”
我说:“你能不能将她带来一次,让我同她谈一谈?”他说:“这我办不到。这根本不可能。虽然你是一位作家,但在她心目中毫无地位。她瞧不起你,正如你瞧不起她这一类中国姑娘一样。她对文学不感兴趣,她对一切艺术都不感兴趣。她崇拜的只是金钱。她感兴趣的只是社交、舞会、服装首饰和吃喝玩乐……”
妻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那么对她就毫无办法了么?”他又沉默了一会,喃喃自语地说:“只有一个办法,我在中国的合同一到期,就带她立刻回瑞典。摆脱了那个美国人的纠缠,她也许会变好……”
一九八五年的除夕,我们度过得一点也不愉快。沃克十一点之后才忧虑地告辞。
我和妻躺在床上,熄了灯,还一直在谈论他和小雯的事。
妻后悔地说:“当初我真不该反对你阻止沃克与小雯结婚。”
我什么都没说。
我在想:金钱、金钱、金钱,它使多少中国姑娘,包括少女,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廉价地奉献给了某些外国人啊!或者一次性的“拍卖”,或者“零售”。她们在这种交易中显得那么匆匆忙忙,那么迫不及待,仿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们简直有点“不惜血本大牺牲”。在这种交易中,她们的青春和美貌是秤砣,爱情,如果有的话,不过是秤星。为了金钱,舞蹈演员嫁给浑身铜臭的鄙俗港商。为了金钱,电影明星甘作外国佬的“厨房夫人”。也许是一百比一,出了个小雯。像外国人玩弄中国姑娘一样,玩弄了一个外国人!是一报还一报么?不过它落在我的外国朋友申·沃克头上,有欠公允,也不仁义。
小雯使我联想到了巴尔扎克笔下的“贝姨”,“搅水女人”,左拉笔下的“娜娜”。外国人在中国廉价地得到了多少,总有一天他们也将为此付出多少!就好比火药从中国传到外国,八国联军的洋枪队再利用它入侵中国一样!这是观念对观念实行的报复,生活方式对生活方式实行的报复。金钱——美貌能够兑换金钱,不妨也可视为金钱——对金钱实行的报复。小雯她以多么特殊的方式向到中国来寻花踏柳的外国人警告:小心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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