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乔博士的话语,对肖冬云而言,确乎是一种久违了的,更喜欢听的话语。相比之下,赵卫东的话语怎能不失去魔力呢?她一想到就在今天中午,赵卫东还曾以从前那种话语关心自己的灵魂,就不能不因自己对他的话语的入迷而暗羞。
多么装腔作势的话语啊,自己怎么竟会对那么一种话语入迷呢?
但是她又不免的内疚——才几个小时过去,自己与自己所一度暗暗崇拜的,也明知暗恋着自己的人之间,竟彼此嫌恶起来了。不,不,不是彼此嫌恶起来了。他并没有嫌恶自己,他只不过是妒火中烧。而是自己嫌恶起他来了,连他的话语都不能再忍受了……
这么快的感情的背叛,难道是道德的吗?
她又不由得在内心里审问着自己了。
乔博士的手臂不横贴在胸前了。那自然意味着五分钟过去了。他脚步无声地走到她跟前,又一次将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而她扭向一旁的头转正了,不但抬起,而且微微地后仰着了。她知道那样他们的目光是会注视在一起的。她忽然非常渴望那样。非常渴望被他注视着眼睛,听他用温柔的语调说话。哪怕是告诉她关于她命运的无法改变的劫数。
“考虑好了吗?”
她本想说“我去”的,却没说,点了点头。不吱声是为了听他对自己多说一句话。
“那么,去,还是不去?”
“……”
“即使你还是不去,我也不会对你不满的。确实,你刚刚扇了他一耳光,你有理由在乎自己面对他时的感觉。”
“……”
“只是,连你都不去劝他,我会很失望的。那么谁劝他,他还听呢?他不打那种预防针不是等于不想活了吗?”
她终于开口说:“李建国认为,他精神错乱了。我不许李建国在背后这么议论他,可我心里,也……也不由得这么想……”
乔博士慢言慢语地说:“我可以保证他的神精并没有错乱。你禁止李建国是对的。精神错乱四个字是不可以随便往别人头上安的。”略作沉吟,又说,“面对毫无心理准备的现实,每个人的思想状态是不同的。受教育越高的人,思想转变过程往往越痛苦,越长。他是高三生,他在‘文革’中的思想陷入的激情投入自然比你们三个要深要多。即使三十几年后的今天,中国也仍有某些人的思想固定在三十几年前的‘文革’时期。只不过绝大多数人的思想跟着时代了,适应着时代了,没有他们聚合思想的空间了,所以他们明智地沉默着了……”
这一点是肖冬云怎么也想不到的。
她忍不住问:“真的?”
乔博士说:“真的。以后我们可以找时间长谈。谈‘文革’,谈现在,谈政治,谈爱情,谈毛泽东,谈蒋介石,谈谁谈什么事都行。但这会儿,我们必须解决如何让赵卫东打预防针的问题。”
“博士,您再允许我发问一次。”
“此时此刻的最后一次。”
“谈蒋介石也可以?”
“我不是说过了吗?当然可以。比如我就认为,蒋介石和孙中山毛泽东一样,也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没有他打着孙中山‘三民主义’的旗号统令割据八方的各路军阀,中国共产党要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会更有难度的。”
肖冬云听得瞪大了眼睛。
她又忍不住贸然地问:“博士,您是党员吗?”
乔博士平淡地说:“我永远不会加入任何党派。尽管各民主党派,包括共产党,都热情地动员我加入过。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最讨厌政治企图渗透各个领域的现象。”
“可你……你已经在发表危险的政治言论了……”
“发表政治言论是我的权利和自由。谁企图因此而把危险强加在我身上,那我是要和谁斗争到底的。不管是谁。”
肖冬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觉得,你其实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是吗?”
博士的语调又温柔起来了。
“是的。我心里早就决定去了……不管他怎么对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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