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你允许别人连你的性别都成心改变了总归是不太好的吧?”
她的话与其说是在批评,不如说是在讨教了。
“不太好?这你又不懂。咱们今天的中国人懂。他们说好得很。他们说简直好极了。他们说如今只有四十五岁以上的人的头脑,才会对‘文革’啦‘红卫兵’啦什么的做出点儿小小不言的反应。而这些人中的女人,除了当个一官半职的,全都下岗了或者快下岗了。那她们还有经济条件买电脑还有心情上网吗?可四十五岁以上的男人们就不同了,正是在各自人生的游泳池里起劲儿地扑腾哪。正在累的时候。所以要到网上去散心。那是他们解乏的方式。和泡澡泡茶馆泡酒馆是一样上瘾的。所以,他们认为我必须像女的。起码我的网上形象必须像女的。他们认为,我,一名死而复生的红卫兵,起码得给他们一种人妖似的印象。那才能通过我将网民粘在网上。好比蜘蛛网将苍蝇蛾子什么的粘住一样。人妖你明白是什么东西吗?”
李建国仿佛一位老师在给肖冬云补课。
肖冬云却对他的一番话不得要领。有一点她似乎是明白的。那就是,李建国所说的“他们”,不但指为他敞开门户的网站的人,仿佛还指一概的现在的中国人。她想,多奇怪呀,才仅仅三十几年的隔膜,只不过历史长河间的一瞬,竟使自己谈起现在的同胞,俨然的像是在谈外国人了。“他们”,这在语法上是丝毫也没错的,可听起来怎么有种特别生分的感觉呢?
她摇头道:“我不懂人妖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说的是实话。虽然,“人妖”的历史已将近一个世纪了;虽然,她从报刊上,电视里和网上,已吸收了大量的新事物,如同木炭吸引一切颜色一切成分的水液一样。那一种吸收之迫切可用“饥不择食”一词形容。但“人妖”二字,确乎是她陌生的。
李建国用一根手指挠着脸腮予以解释:“人妖嘛,我刚才用词不当。人妖是不可以叫做东西的。人妖其实不是什么妖,仍是人。起初是男人。成长到少年,做一次手术,割去了生殖器,再服一个时期的雌性激素,就是使你们女人显示女人味儿的那一种人体成分,结果就变得像女人了。比你们女人还像女人。有些人妖比你们女人对男人还具有吸引力。那是一种往往比性吸引力还强的性感……”
李建国说此番话时,肖冬云的脸不禁一阵阵红。什么“性感”了,“性吸引力”了,尤其是“生殖器”了,三十几年前,若男人当着一个她这种年龄的中学女生说,那就绝对是流氓行径了。无论怎么解释都是。若一个女人当着一个她这种年龄的中学女生说,那就绝对是堕落教唆了。可李建国竟满不在乎地对她说。仿佛家庭主妇们在说萝卜白菜之类的事儿。她想,变得和“他们”,也就是现在的中国同胞们一样,其实又是多么的简单啊。首先的一条,只要自行地减少,甚或彻底根除人心里的羞耻感,那么在最基本的方面也就快接近着了吧?比如李建国,他不是已然的有点儿“现代”了吗?
她心里虽然暗暗承认李建国比自己的“进步”快,嘴上还是忍不住有所保留地说:“你张口‘他们’如何如何,闭口‘他们’怎样怎样,自己就没有一点儿独立思考独立判断了吗?”
不料李建国如此反问:“三十几年前我们又何曾独立思考独立判断过?独立思考固然好,独立判断固然好,但再好也不过是一种感觉上的好。人总不能光靠自我感觉活着。那不成阿Q了吗?让我也问你一问,你认为我们和现在的中国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什么方面?”
肖冬云便也以攻为守地反问:“那你认为呢?”
李建国以权威分析家的口吻回答:“三十几年前的中国人,头脑中太没有实惠的观念。明明什么实惠也没得到,却极端可笑地把不实惠当实惠。比如我们吧,一被尊作‘革命小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怎么着似乎都觉得不足以证明自己的无限忠心。而现在的中国人,那是太善于从实惠不实惠的个人立场思考问题了!谁敢说这就不是一种独立思考的能力呢?比如现在的我吧,如果有谁再号召什么,想鼓动我李某参加吗?那好,给我实惠。不给我实惠,玩蛋去!”
“只要给你实惠,谁号召什么你都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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