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151)

2025-10-10 评论

    而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一人与他或她之间所取的一向姿态的改变,却大抵是从最日常的方面开始的。两个性情相投的人的关系自然就容易要好起来;某人之生活状况稳定又满足,便自然对自己国家的现实持宽容的态度。即使予以批评也不至于偏激。
    但被长久抛出了时代发展轨道的人,倘年龄上又只不过是中学生,倘时间又达三十几年,一旦面对三十几年后的时代,与它之间的“亲密接触”,却几乎只能从最低级处开始。好比三十几年没回家了的孩子,如果三十几年后仍是孩子,那么不管他或她的家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是否仍在原先的城市原先的街区,所最关心的,大抵是那家是否为自己保存了原先的玩具,是否提供了新的玩具。一旦抓到手的新的玩具,那种终于回家了的感觉才会更真切。
    对于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肖冬梅,回到三十几年后的中国这个“家”,接受它比别人们料想的要容易得多。她觉得这个“家”提供给她的“新玩具”太多了!虽然她只不过刚进入这个“家”的“门厅”。在她眼里,一切三十几年前没接触过的好奇事物,无不具有新的玩具性。包括那本从前没看过的贩卖色情内容的书。包括那一盘外国的三级垃圾片影碟。包括她和她从前的“战友”李建国之间发生了的性关系,也只不过是“玩儿”。
    她这么认为,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坏女孩儿。当然的她从前是一个好女孩儿。现在也根本没有变坏。她和李建国之间发生了的不该发生的事,恰恰证明她的单纯。好比一个从无性的星球来的外星女孩儿,几次见到地球人做爱,觉得是奥妙无穷的两人游戏,便也效仿着与“对家”玩儿。她所曾处过的三十几年前的中国时代,使她在性常识方面空白得接近着是一个从无性的星球来的外星女孩儿。她对性的全部理解是“可耻”两个字。她认为男人和女人之所以结婚仅仅是由于相爱。而相爱是一件和性无关的事。她认为生孩子是因为男人和女人,包括丈夫和妻子做了那件“可耻”的事,因而引出女人一方痛苦的结果。她认为一个怀孕了的女人所以还有脸走在街上出现在人前,不过是表示公开忏悔的行为。她认为一户人家有了孩子所以还庆贺一番,那是别人们通过道喜的方式对那家的丈夫和孩子表示公开的宽恕。她认为好丈夫是断不会和自己的妻子干那种“可耻”的勾当的。她认为好妻子是断不会自己生出一个孩子的。她认为好人家的孩子都是从医院里抱回来的。她和姐姐当然也是爸爸妈妈从医院里抱回来的。而医院里的孩子都是天使送到人间的。这一套关于人类的性爱的知识,是一位在她家里做过保姆的信仰上帝的女人讲给她听的。那时她才六七岁,有天忽然向保姆提出了自己怎样来到人家的问题。那女人在她的刨根问底之下,将以上“知识”讲故事似的讲给她听。一直到上了中学她始终对自己头脑中接受了的“知识”深信不疑。有一次她曾发现了父母在一起亲密的情形,还仅仅是亲密的情形,非是做爱的情形,她便仿佛在自己家里窥见了丑事,单独跑到无人处哭了一鼻子。这件“丑事”她连姐姐也没告诉过,怕姐姐比她还感到蒙羞。以后一个多月里,她对爸爸妈妈一反常态特别冷漠,使爸爸妈妈难猜她是怎么了。即使在“文革”中,即使日日夜夜有那么多激烈的政治事件冲击着她的视听,也有那么多似乎比真理更是真理的“革命”信条被塞入她的头脑,她头脑中那一套关于爱和性的“知识”,却不但丝毫也没遭摈除,原封不动地占有着意识空间,而且还悄悄地巩固了。这乃因为,在“文革”,所谓男女关系亦即性的关系,即使在普遍又普通的中国人中,也构成着重大又肮脏的事件,仿佛间接地证明了她原有的意识的绝对正确……
    其后果是,当她今天感到自己受骗了时,她开始产生一种差不多是玩世不恭的心理,以及一种企图对谁进行报复的心理。她既要自己否定自己头脑中那一套关于爱和性的愚昧,那么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当然是自己来体验。正应了那一句话,“想知道李子的味道,最好亲口尝一尝”。
    当李建国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时,其实她也是那么以为的。
    当李建国感到那“李子”的“味道”好极了,她也是那么感到的。
    所不同的是,当李建国在心里对自己说“顾不了那么多了,今天老子豁出去了”这句话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的是:“我不这样,我怎么能知道这样是何等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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