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长”对他们的宣布,如同一柄斧,一下子劈裂了他们失忆的头脑;或一柄凿,一下子将他们失忆的头脑凿出了一个孔。于是人性的“阳光”由外部而不再是由心灵内部照射着他们的意识了。于是家乡竟不再是两个汉字一种概念了,似乎是与他们发生过很密切的联系的地方了。并由此朦胧地感受到了对爸爸妈妈、童年和少年、母校和老师,以及种种模糊的记忆的亲近……
他们各自的眼睛都不由得睁大了。他们的目光也都复杂得没法儿分析。
“老院长”又说:“是的,孩子们,我们已经知道你们的家乡是哪一个省哪一个县了,你们不久就能够还乡了……”
他还想多说几句什么,但分明的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了。
于是他退开去缓缓坐下了……
于是有谁拉上了窗帘……
于是投影屏上映出了一座中国三十几年前的,偏远省份某山区县城的面貌。它给人以土气而萎靡不振的印象。街道狭窄。两旁的房舍旧陋不堪,有的甚至东倒西歪。它使人联想到鲁迅许多年以后所见到的“闰土”……
“这是我们的县城!”
首先指着投影屏幕叫起来的是肖冬梅。她居然离开座位,走到前边去,凑得极近地看。仿佛只有那样看,才能看得更清楚似的。而其实不然。
投影屏幕上的画面每隔几分钟变换一次。乔博士特有分寸地把握着时间。当画面没被认出时,他是绝不会变换它。当它正引起惊喜和兴奋,也不会。只有当他觉得一幅画面已成功地对四名失忆者的记忆达到了连续击活的效果,并且他们的记忆在渴求着新的刺激,他才变换它。
“瞧,这不是我们县城那家照相馆吗?我们都在那儿照过相的吧?”
肖冬梅又叫起来。
而姐姐肖冬云大声说:“小妹你躲开,别挡住我们的视线!”
而李建国也忍不住吼道:“你安静点儿,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乡!”
当画面一变,李建国竟也情绪失控地站起,激动地指着高叫:“那是县委!看旁边那幢小楼,我家不是就住在二层吗?难道你们都没认出来?……”
投影屏上所呈现的,皆是那一座县城的文史资料馆按请求寄来的老照片。
“咱们县一中!”
肖冬云的声音。在那一种情况之下,一向文静的她也不禁地一反常态了。
“姐,这是爸爸呀!”
肖冬梅又走到了投影屏前,踮起脚,伸手抚摸着“爸爸”的脸;望着呈现在投影屏上的爸爸的照片,肖冬云顿时泪如泉涌,呜咽而泣……
投影屏上始终没出现与赵卫东有亲密记忆关系的画面。因为他家当年住在县城边儿,县文史资料馆没保存那一条小街的老照片。
灯亮了。窗帘拉开了。
肖冬云姐妹和李建国都流淌着泪水,只有赵卫东显得异常平静。
他问:“我们的家乡现在还是那样吗?”
乔博士告诉他,呈现在投影屏上的全都是三十几年前,甚至更早年代的照片。如今,那县城肯定已经旧貌换新颜了。变化究竟有多大,到时候他们最有发言权……
“什么时候?”
“你们回去的时候啊!”
“我们怎么回去?”
“由民政系统的同志陪你们回去。我们对你们的责任已经可以告一段落了。还剩下一部分经费,不但够你们回家乡,还够你们全国各地观光一番。那笔钱,是社会各界关爱你们的人为你们捐的。我们都认为我们一分钱也不能截留,都应该属于你们。”
“老院长”回答得由衷、坦荡而又光明磊落。
赵卫东仍问:“还有一个问题,也许是我所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是不是一旦把我们送回去,就让我们待在那儿了,不再管我们的什么事儿了?”
“老院长”沉吟了一下,低声反问:“你指的是哪些事呢?”
而李建国按捺不住地嚷道:“这算问的什么!先回答我的问题——我父母如今活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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