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受雇卖烧烤的农村姑娘穿的即是那一种短裤,所扎围裙又肥了点儿,长了点儿,在红卫兵赵卫东们看来,自然便像下身什么都没穿的样子了。他们以为若从后边看她肯定是一丝不挂的,以为围裙一旦落地,眼前肯定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无疑了!
他们的惊愕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呀!
而对方穿的又是那一种底高二寸的“拖鞋”。这种似鞋非鞋似拖鞋其实又绝非拖鞋的鞋颇值得时尚专家们研究。不知它靠了什么大受女郎们青睐的迷你魅力,居然能从去年走俏至2001年方兴未艾。那双“拖鞋”上趴着一双白白的胖脚。那双胖脚的十个指甲涂得鲜红。犹如被残忍地钉了十个洞孔,并从十个洞孔渗出十颗大大的血珠儿来。
双方正那么惊愕地彼此呆呆地互瞪着,守着钱箱频频接款的老板娘发火了,她猝然转身一吼:“你干什么哪?!没见……”
她本想说的是——没见这会儿多忙吗?!你擦把汗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吗?!
但是她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也半张着嘴惊愕地呆住了——望见四名红卫兵使她没法儿不惊愕。
她脸上堆起了习惯性的企图讨好取悦的笑容。因为片刻的惊愕之后,她头脑中迅速做出了反应,也将四名红卫兵当成工商税务或市场管理部门的人员了。但随即又做出了否定——不对呀,工商税务不穿黄制服呀!看去他们也太年轻呀,分明还是些半大孩子呀!即使做市场管理人员也太嫩了呀!待她发现了他们臂上的红袖标,看清了红袖标上是金黄的“红卫兵”三字,她脸上堆起来的笑容朝两腮一扩,顿时均于脸腮不见了。就如云朵被无声的雷炸散了似的。那一时刻,她半张着的嘴实际上是大大地咧开着了。
这徐娘半老的老板娘的脸也浓妆艳抹。
另外几名她所雇的农村姑娘也意识到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一齐转过身来——不消说,在赵卫东们看来,她们仿佛也都除了前身一条围裙而外,从上到下并没穿什么!一样的帽子,一样的鞋,一样彩印也似的脸,一样红的唇,一样红的手指甲和脚指甲……
四名红卫兵不但惊愕,而且真的有些惊恐了!的的确确,自他们出生以来,他们绝对没见过眼面前那么一排不知应该说是美丽亦或应该说是吓人的“牛鬼蛇神”。
他们又惊恐又困惑,各自怀疑在梦中。
而门洞外边,那一排“牛鬼蛇神”以及烤箱柜案之后,是步行街上等着买烧烤的男女们。他们和她们将门洞的前口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和她们也都看见了赵卫东们,其中也有人发现了他们臂上的红卫兵袖标,指着议论纷纷:
“红卫兵!他们是红卫兵哎!”
“这些孩崽子,又想瞎闹腾什么?!”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啊,可千万别再闹腾啦!”
赵卫东们耳听着那些议论,惊恐、困惑又愤怒——妈的些个穿得比电影里的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资产阶级还资产阶级的狗男女究竟是什么人等,怎么就居然敢在首都北京穿得怪里怪气一个个如此暴露不成体统?怎么就居然敢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风起云涌的关头,肆无忌惮地攻击红卫兵是“孩崽子”?攻击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瞎闹腾”呢?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真尖锐呀,真复杂呀,真剧烈呀!这要是不造反不革命行吗?连首都北京都有许多人资产阶级化到如此地步了,还不造反还不革命还不重新夺权,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还能千秋万代永永远远地彤红下去吗?难道以毛主席他老人家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在首都北京遭到了……
他们一个个不敢暗想下去,更不敢深想下去……
院子里的人们围上来了。
那司机的老婆首当其冲,率先发难。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赵卫东问罪:“说!凭什么把我丈夫打昏了?啊?!你们以为中国还是‘文革’那年月呀?!告诉你们,老娘当年也是造反派,而且是一呼百应的头头!老娘造反那阵子,你们四个小崽子还没形成胎团呢!戴上红卫兵袖标你们以为就又可以无法无天啦?你们今天不当众向老娘赔礼认错休想走人!这条街上可就有派出所!”
她的话使赵卫东们困惑上又加困惑,狐疑上又加狐疑,他们简直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了!自从他们离开家乡小镇踏上当年红军走过的长征路,经过哪儿受到的不是沿途人们的欢迎、关怀、热情接待呀?他们听到过多少真诚赞扬的话语啊!有多少依依惜别的难忘情形记忆犹新地深印在他们头脑中了呀!怎么偏偏的恰恰的在首都北京,在他们成了敬爱的江青妈妈以及“中央文革”的尊贵客人以后,反而处处成了被猜疑被以奇异的目光所观赏的不受欢迎的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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