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编看罢他的三篇文章,拍案赞曰:“好!妙!”
有人持异议,说这等文风,成问题吧?
主编说:“成什么问题?目前缺的就是有赵卫东这种勇气的人和他这种‘麻辣烫’而且凶恶的文章!本报多登一些这样的文章,还愁发行量上不去,还愁广告拉不来吗?这个少有的人才我要定了!”
赵卫东正式报到那一天,主编在办公室召见他,关上门单独面授机宜,与他密谈了两个多小时。
主编说:“孔子啦,老子啦,孟子啦,死了千多年的人了,就放他们一马吧。无论怎么批,也调动不起今人的情绪来!还是要拿今人开刀给今人看。这等于活人大解剖,给人以血淋淋的痛苦万状的感觉,那才过瘾!”
主编给他列了一个单子,上排活人姓名二三十。
主编最后说:“你就暂时先打击这些人吧!找他们的书啦文章啦作品啦看看。凭你的才能,不批得他们体无完肤,一一全灭了他们才怪了呢!不过,你的文风还缺少一种大气。”
赵卫东虚心讨教何为“大气”?怎样才能“大气”得起来?
主编道:“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槌。你只要记住这么一条就行了——写时,心里想,天下人其实都不配活着,天下书其实都不配存在,不,连写也是不必写,印也是不必印的!天生我材必有用!闪开!闪开!爷来了!好比天生一双火眼金睛,刷!一扫,别人的外衣便都剥落了……”
赵卫东顿时对主编无限崇拜甚至无限热爱起来,铭记于心,奉若写作的金科玉律。
于是那报为他辟了一个专栏。
于是“黑马”疾奔而去,赵卫东这个名字一时大有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摧枯拉朽决胜千里之势。
然而竟无人应战。无人应战亦即意味着天下无敌。于是每有“高处不胜寒”,“孤独求败”之悲凉英雄心理产生。
然而没等他有什么“孤独求败”的实际行动,那主编因贪污和嫖娼被撤了。
新任主编不欣赏他。
说:“报纸靠那种文风撑版面,太邪性了。”
于是他被通知“另谋高就”。
那一天赵卫东别提有多悲观了。
他刚恢复了的三十几年前那一种自信,不想被摧毁得那么快。“风扫残云如卷席”。
更令他悲观的,是又遭到了一次失恋的无情打击。
他狂妄而且得意的日子里,一位比他大五岁的女记者,似乎对他很有那么一点儿暧暧昧昧的意思。
也幽会过。也上床过。
他为她早早儿失了童贞。
而她曾安慰他:“二十来岁失了童贞,如今是时髦。”
他被“炒”了以后,就打电话给她,要住到她那儿去。
而她竟在电话那端冷冰冰地说:“当我这是盲流收容所啊?”
他说:“那我去取放在你那儿的文章。”
她说:“就是你请我保存的那些?那些不三不四的垃圾也叫文章?我早扔了!看一篇解解闷儿还凑合,看两篇三篇就让人想吐!”
“你!你混蛋!”
他在电话这一端骂起来。
“滚你妈的!”
她啪地挂了电话。
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像男人骂人那么骂……
那一天秋雨霏霏。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铁道旁……
他鬼使神差地继而走在两条铁轨之间……
一列火车开来……
他迎着车头走去……
他想到了死。想到了安娜的卧轨。三十几年前他看过托尔斯泰那部世界名著。从此一接近铁道就联想到卧轨这一种恐怖的死法。而对于他,那部世界名著的内容和主题,仿佛便是自杀和卧轨这一种恐怖的死法。三十几年前他认为,人,尤其一个女人之所以选择恐怖的死法,纯粹是出于对自己的命运的报复。卧轨意味着鱼死网破式的同归于尽。是人不惜自己的肉体被碾碎,而彻底破坏罩住自己的命运之网的决绝又悲壮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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