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49)

2025-10-10 评论

    人们都骂他罪有应得,活该。
    肖冬梅姐妹俩却既没揭发过别的女生,也侥幸没被别的女生揭发过。当然也没揭发过他。没被父母审问过。
    那是只有她们姐妹之间彼此知道的一个秘密。
    她们当时要求他千万替她们保密,让他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他当着她们的面郑重发誓了。
    当时肖冬梅被他发得过分严重的大誓深深感动了。她交给他着色费的同时情不自禁地也在他眉清目秀的脸上亲了一下。
    离开照相馆后,姐姐并未因此而嗔怪她,也没有羞她。
    她记得姐姐当时说的话是——“他是个完全值得相信的大人。”
    在她和姐姐的眼里,不,在全县所有女中学生的眼里,二十岁以上的人,不论男女,都是“大人”。
    他被批斗被百般羞辱被抽被打时,也被声声怒喝迫令老实交代——还为哪些没被揭发检举出来的女学生的黑白照片着过色……
    他没出卖她们姐妹俩。
    也没出卖任何一名女学生。
    许多男红卫兵都一致地认为,将自己的黑白照片背地里送给他请求他着色的女生不少,绝不止仅仅相互揭发的几十名。男红卫兵们对仍没有勇气站出来主动承认并揭发别人的女红卫兵们究竟是谁们发生着极大的近乎于病态的兴趣……
    事实上也不仅仅几十名。
    但他就是不肯交代以减轻自己的罪状。
    他被打断了一条腿抽瞎了一只眼后,接着便被县公安局正式逮捕了。
    逮捕令是李建国的父亲李县长亲笔批准的。
    他是全县在“文革”中被正式逮捕的第一人。
    前一天红卫兵战友李建国曾在她家里以第一新闻发布人那种口吻向她和姐姐公布消息。并说:“难道咱们学校的革命同学们还不该相信,我爸爸是非常非常支持红卫兵小将的造反行动的吗?”
    而她们的父亲听到了这话,板起脸严肃之极地说:“回去告诉你爸爸,我认为他的做法不仅证明他有政治私心,而且很蠢。那小伙子真那么可恶吗?为什么小题大做?为什么把人的腿打断了眼抽瞎了,还要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人家?公理何在?法理何在?太不人道了!”
    她们明白,敢像她们的父亲那样表示同情的人,在全县是不多的。
    当然,她们内心里也有着与父亲与母亲一样的同情。
    但是她们不敢表示出来。
    因为她们是红卫兵。
    因为她们同时明白,自己是红卫兵这一点,决定了在许多时候,在许多情况下,自己与父亲与母亲应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态度,不同的立场……
    否则,还配臂戴红卫兵袖标吗?
    徒弟被逮捕的第二天夜里,小小的唯一的照相馆失火了。待人们将大火扑灭,才发现那被烧焦了的老照相师傅的身子悬吊梁上……
    又过了几天,从省城里闯来了一批大学的红卫兵。他们根本不屑于与县中的红卫兵发生任何革命联系,当天就夺了县委和县政府的大权,也捎带着夺了县中的权,并宣布了一批该被打倒的人的名单,其中便有红卫兵战友李建国的父亲李县长以及她们自己的父亲……
    由那一幅镶在工艺古典的大相框里的女人裸体彩照,红卫兵肖冬梅的思想,如电影倒片机在飞快地倒片一样,迅速倒回到了她的记忆的昨天。是的,那些三十四年前发生在中国偏远小县城里的“文革”往事,对于中国以及大多数中国人虽已成为历史,但对于她却仍是不久以前的经历。
    为什么同样是在中国,在她的家乡那座小县城里,一些县中的女学生只不过将自己的黑白照着上了颜色以作学生时代的有色彩的留念,就成为一条集体的罪过,就使一个眉清目秀的好青年被定为“坏分子”,而且在被打断了一条腿抽瞎了一只眼后又戴上手铐押去服刑了,并使他的师傅因莫大的羞耻感和悲愤无可诉处而自缢了;在此城市,人们竟可以随心所欲地当艺术品似的,将一个一丝不挂的容貌化妆得近乎妖冶的女人的裸体彩印镶在那么高级的框子里,挂在卧室的墙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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