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玫把她研究地看了几秒钟,什么都没再说,轻轻抓起了她的手,领着神经有毛病的孩子似的往前走。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不免犯了一阵嘀咕——胡雪玫胡雪玫,现如今的社会究竟复杂到什么程度你可是一清二楚的,鬼灵精怪的小女子编身世编遭遇把人骗得如坠五里雾中的荒唐事儿还少吗?一个小女子秀秀丽丽,文文静静,动辄脸红,不是简直可爱到了不真实的程度了吗?究竟是你在家门口“捡”了她,还是她心怀鬼胎接近到你身边来,你真的像你自以为的那么胸中有数吗?你呀,你呀,你可以由着你的性子喜欢她,像喜欢一条可爱的小狗或一只可爱的小猫那样,但是你绝不可以完全丧失了对她的戒心!难道你没看出,她是多么的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意啊!现在的她与昨天夜里相比,甚至与今天早上相比,哪儿还能看出半点儿精神有毛病的样子哟?如果确乎没有,那她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为什么要装?
“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胡雪玫一边走一边扭头看肖冬梅,见她也正一边走一边侧着脸,翘着下巴看自己。肖冬梅眼中有一丝本能的不安。那本能是在十几小时内形成的。也确乎如胡雪玫所认为的,在十几小时内,她还形成了另一种本能,那就是察言观色揣摩人意的本能。这两种本能反应在她眼中和脸上,怎么会是胡雪玫看不出来的呢!只不过胡雪玫当成是她的狡黠罢了。
胡雪玫笑笑,还是不说话。
“姐,你一不说话,我就以为你不高兴了。”
胡雪玫还是不说话,抓着肖冬梅的手走下了过街通道。
二人从通道上来,肖冬梅又说:“姐,你是不是生我什么气了?”
三十四年前的小女红卫兵是太在乎她的“姐”的情绪了。因为她觉得她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丧失了把握的能动性,只有彻底被动地依附于这个“姐”了。所以她难免动辄处于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甚至低声下气的可怜兮兮的境地。
胡雪玫却就是不再开口跟她说话。她一刻不放地抓着肖冬梅的手,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中快步前行,仿佛一条鱼在鱼群中自如无碍地游弋。我们都知道的,无论鱼群多么密集,也无论鱼群忽东还是忽西,任何一条鱼都是绝然不会撞着另外一条鱼的。天空上即使黑压压一片飞翔着的鸟群也是这样。鱼和鸟的这一种本领是高超于人类的。胡雪玫正是以那么一种高超的本领快步前行着。她是步行街上的常客,几乎每天一次都是那样子走在步行街上。也可以说是“训练”有素了。但肖冬梅却是从未经过和她一样的“训练”的。肖冬梅不断撞在别人身上,或被别人迎面撞着。不管是自己撞了别人还是别人撞了自己,她都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断地撞了别人或被别人撞,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那情形好比是被胡雪玫用链子牵着的一条小狗,由于行人密集,看不见主人的身影,只能跟着感觉走……
在一家门面装修十分讲究的冷饮店前,胡雪玫终于驻足。可怜的肖冬梅已是气喘吁吁,额头鬓角挂着细小的汗珠了。她掏出手绢正想擦,手背上被胡雪玫的手打了一下。不待她的手臂从眼面前垂下,胡雪玫已从她手中夺去手绢,一边替她轻轻拭着汗珠,一边以教训的口吻说:“记住,化了妆的脸出了汗,是不能把手绢当毛巾那么擦的。那么一擦,不变成花脸猫才怪呢!”
胡雪玫将手绢塞在她手里之后,又严肃地说:“一会儿你将见到我的几位朋友。而我要向他们郑重地介绍你是我妹妹……”
肖冬梅说:“难道我不是你妹妹吗?”
“别打断我的话!”
胡雪玫的语调爱恨交织。肖冬梅原本便是聪明伶俐的少女,命运向她开的玩笑,使她的内心反应更加快速而细致了。她当然听得出胡雪玫语调中所包含的每一种成分。也当然能从仅仅十几小时的接触得出相当接近事实的判断——对方是因独身生活的寂寞而忽然需要自己;是因自己几乎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而对自己发生兴趣;是因自己惹人怜惜的容貌而喜欢自己;是因自己身无一文举目无亲的处境而同情自己的。这种种因素使对方愿意将自己留在对方的家里,并充当身份优越的保护人的角色。而对方恨自己,哦,不,那也绝不是恨,只不过是厌烦。对的,正是厌烦。而对方厌烦自己,显然的,乃因自己的仿佛神神秘秘的来历。这一种仿佛神神秘秘的来历,同样显然的,给对方的感觉是装傻充愣,弄虚作假。于是肖冬梅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变成了人家“妹妹”的结果,其实并不比流落街头举目无亲食宿无依强到哪儿去。因为成了人家“妹妹”便须时时处处取悦于人家的那份自己并不情愿的卖乖,对她而言,是和向人乞怜乞讨同等卑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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