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红卫兵肖冬梅不知不觉地伏在枕上也睡着了。睡着了的她,手中仍拿着那一本美国人写的《爱情的真相》……她是被“姐”推醒的。睁开眼睛但见窗外天光已暗了。“姐”告诉她都快七点了。“姐”的脸又化过一次妆,发式变了样,穿的是一袭袒胸露背的长裙子,还戴着一串黑色的项链。项链衬得“姐”的颈和胸更加白皙了。
“姐”催她快去冲个澡。
“姐”自己刚冲过不久,热水器没关,这使她对于家电的拒绝心理有所免除。轻轻一拧,温水就喷洒出来了。
舒舒服服地冲过了澡,“姐”将她按坐在梳妆台前,命她自己用吹发器吹干头发,命她自己化妆。
“最多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姐”坐在沙发上瞧着腕上的手表,仿佛教练员在严格地监督一名运动员的体能训练。不一会儿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转身向“姐”有点儿得意地问:“怎么样?”
“姐”望着她勉励地说:“提前了三分钟。不错,及格。”下午逛商场时,“姐”为她买了几套衣服,都是她随着自己的喜欢挑选的。“姐”命她换上一套,于是她换上了一套海魂衫裙,使她看去像少女时期的冬妮娅似的……
“姐”说:“我带你刷夜去。”
她没听说过“刷夜”一词,却以自己的聪明猜到了是什么意思。现在她已经不怕离开“姐”的家门了。非但不怕,而且挺高兴出门如同一只被主人牵着捯饬过的小狗,觉得所见的人们对自己并没什么恶意了,便希望每天都能被多捯饬几次。
“姐”是开自己那辆车带她“刷夜”的。
路上,“姐”问她翻了那本《爱情的真相》没有?
她说仅看了几页。
“姐”又问她看了哪几章的哪几页?
她不由得支吾起来,不愿被“姐”继续问,更不愿被“姐”问得太具体,因为那定会使自己害羞啊。
“说呀!”
“第一章和第二章的几页……”
“究竟几页?”
“加起来十四五页……”
“那也就算接触到点儿爱情的真相了。有何感想?”
“不喜欢那本书。”
“不喜欢那本书就是不喜欢实实在在的爱情。”
“反对!姐你要是将来爱上一个人,你打算向他交换些什么呢?”
“我的要求很低。一幢高级别墅,一辆‘宝马’……”
“马论匹。再说男人们哪儿去替你找宝马?别忘了宝马只在神话中才有!”
“你懂什么?‘宝马’是世界名车。再要二百万存款。再要每月一万元零花钱。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还而已!你们现在的中国人,钱都论百万百万地存了吗?!”
“聊天嘛。说心里话嘛。你一惊一乍地干什么?还‘你们’起来了!你自己不是中国人呀?”
“我……我是和你们现在的中国人不一样的中国人!”
“这我承认。你是应该被拎着双腿甩回到‘文革’前的中国人。”
“回去就回去!你当我不想回到‘文革’前去呀?你当我羡慕你们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活法呀?老实说我一点儿都看不惯反感透了!”
“你一个人回去那叫花岗岩脑袋不开窍。一个国家回去那叫历史的倒退!”
“别批判我。话题是你引起来的,说你自己。你又要高级别墅又要世界名牌汽车又成百万成百万地要钱,可你拿自己的什么与男人交换?”
“拿我自己呀。”
红卫兵肖冬梅不禁侧脸看“姐”——她并不愕然于“姐”的话本身。“姐”的话所表明的一种人生态度,在那一本书中也列举了,并且分析了。她委实的是很愕然于“姐”的接近着无耻的坦率。是的,依她想来,一个女人向往过寄生虫的生活已够糟糕,竟还无遮无掩地宣布给别人听,岂不是已经思想堕落得不可救药了吗?在她所经历的年代里,谁若持“姐”那么一种人生态度,倘不被批判十次以上,是断不会承认的呀!中国,中国,难道已变得人人头脑里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嘴里愿怎么说就怎么说的地步了吗?已经没有专门的一批人负责监控人的思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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