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87)

2025-10-10 评论

    她一时沉默,反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好了。再听那歌唱,似乎是专为她和“姐”的即将分别而如诉如泣着了。
    及至车开到她所熟悉的那所院子的大门外停住,望着写满院墙的红色标语,以及院中那一尊挥招大手的毛主席塑像,红卫兵肖冬梅自己脸上,也不知不觉淌下了泪。亲姐姐肖冬云坐的那辆公安局的车在“姐”的车前停住,亲姐姐肖冬云和三名公安人员已下了车,在等着她俩也下车。
    “你就是从这儿逃出来的?”
    “嗯。”
    “这地方还挺好的。把墙上的标语粉刷了,把毛主席像移走,再把周边环境好好改造一番,我看值得投资办一所疗养院,或者开发成一处度假村。再不建成封闭式管理的私立中学也不愁生源……”
    “不好……”
    红卫兵肖冬梅想到的却是在那院子里度过的数天数夜,半军事化的生活,闻号作息的严格时间制度,要求自己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实违各自性情的自觉,以及早请示晚汇报、斗私批修、政治学习、批评和自我批评……
    “不好?我以为只有这种地方才更适合你待……”
    “姐”奇怪地转脸看她。
    “可……可现在我觉得这种地方一点儿也不好了。”
    红卫兵肖冬梅快哭了。离开那所院子还不到两整天,她已经非常的不愿回到那所院子里了。
    从院子里走出了穿白大褂的“老院长”及两名“军宣队员”,他们和公安人员们说些什么,公安局的人指了指“姐”的车——于是“老院长”朝“姐”的车走来……
    “姐”的双手这才离开方向盘。“姐”刚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泪痕,“老院长”们已走到了车旁。
    “姐”用爱莫能助的目光看着她,低声说:“下车吧。”
    她不得不打开了车门。那一刻,泪水盈满了她眼眶。
    她刚一下车,“老院长”就将她拥抱住了,亲切和蔼地说:“孩子,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红卫兵肖冬梅哭了……
    “别哭,别哭,你这不回来了吗?这不又和你的红卫兵战友们在一起了吗?”
    她真的觉得委屈了,哭得更厉害了……
    她推开“老院长”,转身投入“姐”的怀抱,求助似的小声说:“姐,我可怎么办啊?”
    “姐”什么都不说,又将她推向了“老院长”那边。之后,“姐”一转身坐入车里去了——她觉出“姐”已将什么东西塞入她手心……
    公安局的那位处长对“老院长”说:“人我们找回来了,移交给你们了。没我们的事儿我们该回去了。”
    “老院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们先后上了自己的车。那位处长上公安局的车前,犹豫了一下,走到“姐”的车旁,弯下腰打开车门对“姐”说:“怎么,还不走呀?我看她对你倒比对她亲姐姐还亲了。透露透露,怎么和一名红卫兵的关系搞得如此难舍难分?我对她们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三十几年前我父亲是公安局的处长时,没少被她们折腾……”
    “姐”将脸一扭,未理他……
    肖冬梅随着姐姐肖冬云及“老院长”们进了那所院子,铁栅门自动关上了。她落后一步,展开“姐”塞在她手里的纸条偷看,见纸条上写的几行字是——要是不愿待在那地方了就给我打电话,我赴汤蹈火也会赶来把你营救出去的——并清清楚楚地写着“姐”的手机号码……
    她转身隔着铁栅门朝外望,“姐”的车仍停在那儿。车窗摇下了,“姐”正向她招手……
    四名红卫兵战友重新相聚在一起,似乎彼此间都变得很陌生了。话不投机的情况经常发生,每每辩论甚至争吵得面红耳赤。
    顶数肖冬梅最具有“造反”精神。她坚决地声明自己永不再早请示晚汇报,永不再“三敬三祝”,至于批评和自我批评,那也得看别人究竟错了没有自己究竟错了没有。她毫不讳言自己已不能整天不想别的,只一味儿像从前似的在“灵魂深处斗私批修”了。她甚至坦率又大胆地承认自己的灵魂已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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