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10)

2025-10-10 评论

    母亲很重视这件事。幺儿成亲她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她不是那种专制的女人,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你应该多多留意女孩子了。你哥哥已经给我生了三个孙子,而你还不结婚。告诉我,她是谁呀?”
    “一个大学生。”
    “长得什么样子?”
    李飞虽然很会说话,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叫我怎么说呢?她是个很端庄的女孩,漂亮的脸蛋,乌黑的眼睛。”
    “你喜欢她吗?”
    “喜欢。我看她独自坐在树下揉膝盖,表情有点难过。”
    “你会不会再见到她?”
    “噢,妈,别催我嘛!我今天早上才认识她。她父亲是位学者,是大夫邸杜市长的亲戚。”
    “这我不喜欢。我不认为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会成为我们家的好媳妇儿。”她母亲绷着嘴。
    “但是她不一样,您还没见过她呢!”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受伤害,记得吗?”
    她母亲记得很清楚。他在上海念大学的时候,有个同窗好友叫做蓝如水。他曾经全心地用柔情和理想去爱蓝如水的妹妹。但是蓝如水的父亲是个工厂老板,一心想找个有钱的女婿。女孩对他的印象不错,总是对他微笑,他们也曾约会过几次。然而他一直没有机会。那女孩和一个有钱的少爷定亲了。他尝到了心碎、失眠、绝望的滋味。
    那年夏天,他可怜、难过、失魂落魄地回西安。他没告诉任何人,只是单独受折磨。他大嫂看得出来,他母亲也看出来了。
    在一个夜晚,全家人都入睡了,他醒着躺在床上。他祈祷那个少爷善待她,使她快乐,祈求老天别让她吃苦。这是他惟一的期望。那样他就感到快乐了。
    他听到母亲的床嘎吱作响,然后是划火柴的声音。她的脚步向他接近。手上拿着蜡烛,走过来坐在他的床边。
    她温柔地抚摩着他。“孩子,你到底有什么烦恼?”
    经她这么抚摩,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伤心地哭,像小时候那样大哭。自从长大以后,那是他第一次哭。
    他把一切告诉母亲。她温柔地只想帮助他。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吗?你可以留在家里,我替你找个好女孩。”
    他还是回上海了,表面上忘记了这件事。但是他母亲一直牢记在心里。
    “飞儿,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现在她端详儿子的表情说。
    她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说起来她很高兴见他又恋爱了,自从那次失恋之后,他就一直对女孩提不起兴趣。
    现在他并不想写稿子。他知道读者想明白刚才的事件,可是他不急着写。他和《新公报》约定每个月至少写六篇稿件,他是按件拿最低的稿费。除非有特殊的事故,他才打电报。他的文章可以依靠其他记者的报道。在他看完当地第二天的晨报,再去找一切的实情、当事人的名字和出事地点了。他把这叫做“记者的骑墙作品”。他提纲挈领地记载事实之后加油添醋,再用空邮寄出稿件,西安每个礼拜只有星期三递送一次航空邮件。现在离星期三还早呢。这次学生示威评述起来真没意思,不过倒是个很精彩的戏本哩!
    他可以把一连串这种戏剧写成一本《西安史录》。西安大大小小的事他都知道。很多事情不但他知道,而且每个人都知道,清楚得不用在报上发表。省主席是个不识字的军阀,身高一百七十八公分,在爬上今天这个地位以前,吃过多少风沙,民国初年有许多人大字认不了几个,却高居省府和中央的要职,他就正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亲自颁布了戒严令,想通过一个哨岗,他因为穿着便服受到哨兵的盘问。
    “干你娘的!”他咆哮着。
    哨兵又再次盘问:“口令!”
    “干你娘!”他又说那句脏话,把哨兵推到一边,当场就把他枪毙了。
    所以其他官员也学他。凡是有勇气咒骂他们老娘的,哨兵们都不敢拦阻了。后来连老百姓也依样画葫芦。可怜的哨兵又怎么知道哪个才是穿了便衣的长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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