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12)

2025-10-10 评论

    “昨晚你真该来听听崔遏云姑娘说书,她是从北平来的。”文博说。
    文博一向爱捧戏子。崔姑娘是个说书的,随着小鼓的节奏叙述着历史轶事。奇怪的是这面鼓叫做“大鼓”。
    “小小年纪还真不简单,你真该来听听。她在笛笙楼。”
    “她说的是哪段书啊?”
    “李香君的故事。”
    “那应该不错。”李飞带着兴趣说。
    “她怒斥阮大铖强娶李香君,折磨她。说得好极了。”
    “你们在女师范有没有熟人?”李飞突然问起。
    文博正眼看着他。“是和你记者的身份有关,或者是别的事?”
    “也许两者都有。你有没有熟人在那儿?”
    “女师范没有。如果你是替报社找新闻,我可以帮你挖到一点资料。”
    “别费事了。我和一个女师范的受伤学生吃午饭。”
    “不过你是个和尚。我从来不晓得你会对女孩发生兴趣。”
    李飞不喜欢他的语气。他本来想和如水谈柔安的事。对文博来说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但是如水会了解,也不会拿这事寻他开心。他觉得自己像个天文学者,必需找个人谈谈刚刚发现的一颗彗星。
    “她的膝盖受了伤,所以落在队伍后面。我送她上医院,之后又请她吃顿饭。”
    “长得怎么样?”如水问道。
    “年纪很轻,个子娇小,不过眼睛好黑、好美。她是那种看了一眼就不想失去的女孩子。”
    “完了。”文博咋舌说道。
    “会不会再遇到她?”如水问道。
    “试试看,也许可以。她是前市长杜范林的侄女儿。”
    “这下真完了。你根本不会有机会,除非你开工厂、开银行。”
    “不过我可以试试呀!”
    “是的,你可以去试试。但是我可不鼓励你到这位杜小姐的叔叔家去找她。门房会把你丢出来的。”
    李飞感觉出自己目前的处境。他深信,如果柔安能自己做主,一定会给他一个再见的机会。他相信彼此之间有很多话要说。他几乎敢确定,她虽然畏惧叔叔,但是在某些地方,一定有她自己独立的思想。在告诉他别把她的名字登在报纸上时,他看出了在那双灵巧的眼睛后隐藏着的忧虑。
    “你见过她父亲杜忠翰林吗?”
    “见过,他的书法很有名。当他在碑林观察古代铭文时,我遇过两次。”
    “他应该是个很风趣的人,”如水说。
    “对。如果你能引经据典,对古代思想表示同情,那么他会和你谈话。很多保皇党都过世了,他可能是最后残余分子的其中之一。”
    “难怪他有个这么特别的女儿。”
    话题转到柔安父亲的身上。杜忠是个暴躁、难相处,但是很特殊的人。身为儒家信徒,他对已逝的王朝具有莫名的忠诚,对民国毫无好感。虽然他坚持实行帝制,但是袁世凯称帝时,他拒绝为他做事。他认为袁世凯出卖了光绪皇帝,是篡位者。光绪被慈禧太后囚禁时,他和翁同龢、康有为都是保皇党,极力反对孙中山先生领导国民革命。
    杜忠有两条信念。一是即使中国革新,也该和日本一样保持帝制。二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是指汽船、枪炮、电气和水管之类的东西。一八九〇年使这成为流行的公式,面对进步的时代,人们没法找到这个结论。没有人能动摇他的这两条信念。
    对这种坚决的保皇分子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他宁愿被风暴淹没,也不肯随波逐流。现代乱世促使他对自己的信念深信不疑,他孤独地为目标奋斗,寂寞地支持着艰涩的理想。然而,高耸挺直的老橡树也许会被斧头砍倒,内部却不腐烂。眼见混乱的共和政府、不识字的军阀、不学无术的官员,和受了现代教育却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历史陌生的半文盲——好比他的亲侄儿祖仁,当然他鄙视这些了。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帝制的废止。原因也许不在这儿,可是国民政府的政治分裂使他坚信,中国已经没落了。他单纯地以为日本之所以崛起,是因为他们仍有个天皇,人们心中的忠诚尚未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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