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34)

2025-10-10 评论

  “这是崔小姐。”博雅说。
  “博雅兄常谈起你,”梅玲大方地说,“我没想到会这样打扰你。”
  老彭忙这忙那说:“你的皮箱在我房间里,坐吧,坐吧。”他拿最好的一张椅子给梅玲。她一坐下,就听见弹簧吱吱响,有些不安,她无助地望着博雅。
  “我想彭大叔不会介意的。”他说。
  “没关系。”老彭用尖细的嗓音说。他站起来走向卧室。“如果你喜欢,可以睡我的床。对小姐来说也许不够干净。”
  “你睡哪呢?”博雅说。
  “我?”他静静笑着。“只要有一块木板,我哪儿都能睡。我可以睡那张扶手椅。别替我操心。”
  “不,我不能这样。”梅玲看看木板床和不太干净的棉被说。不过房间还算暖和。
  “只过一夜吗?”老彭说,“另一房间有张小床,但那边很冷。我可以搬一个火炉进去,不过也不很舒服。”
  “噢,别麻烦了,”梅玲说,“我们可以明天再安排。”
  她感觉本能地被这位中年男士所吸引。博雅已告诉过她,老彭是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人物,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徐徐讲话的时候,低沉的声音,很悦耳。她看看他高额上的皱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好感更加深了。此外他还有一副天真、常挂的笑容,在中年人间很少见。
  “我真不好意思,”他们走出卧室,她说,“占用了彭大叔的床。”
  “你能不能睡硬板床?睡地板?”老彭说。“对骨头有好处哩。”
  “我小时候常跟母亲睡硬板床。”梅玲说。
  他们坐下来,梅玲仍兴奋得满脸通红。
  “你怎么不用夹子把头发拢在后面,像以前一样?”博雅问她。
  “你喜欢吗?”梅玲问,跳起身来走进卧室。博雅开始告诉老彭那天早上发生的事,但是她几分钟就出来了,头发拢在后面,只有几撮在额头上。
  “我找不到镜子。”她说。
  “墙上有一个。”老彭指指角落的脸盆架上挂着的一个生锈的小镜子。
  “谢谢你,我用我自己的好了。”她由皮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开始凝望。
  “你不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小杰作吗?”博雅对老彭说。梅玲由镜边抬头看他并微笑。
  “她有一颗朱砂痣。崔小姐,转过来让彭大叔看。”
  梅玲回头,老彭站起来,“到灯下来,让我看看。”他说。
  梅玲顺从地走到灯下。老彭非常仔细地看她。
  “正朱砂痣,很少见。”说着用手去摸。梅玲觉得很痒,就闪开了。他们已经像老朋友了。
  博雅继续谈警察搜人的经过,梅玲静坐着。
  “我明白了,”最后老彭说,“你们两个人恋爱了。”
  两人相视而笑,梅玲满脸通红。
  “你们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们没有计划,只是两人必须在一起。”博雅说。
  “你太太呢?”
  “我会给她很多好处。”
  “如果她不同意呢?”
  “喔,那很简单,她爱住哪就住哪,甚至她想要我的整栋房子也可以。我宁可和梅玲在一起,当难民也行。”
  “换句话,如果不离婚,你便是博雅的姨太太。”老彭不客气地对梅玲说。
  这句话使她又脸红了。
  “我只想跟着他,我只知道这些。”她说。
  博雅起身返家,他告诉老彭他四五天后就能离开。老彭问梅玲是否已带够了衣服,现在早晚的气候已经开始转冷了。博雅说他第二天早上会把她的毛衣和外套送来。梅玲跟他走进庭院,送他到大门,紧握他的手,爱怜地说:“明天见。”

  说也奇怪,梅玲和博雅的朋友,在一个小小的机会当中牵连在一起。虽然老彭比较老些,但她对这位独居的好人没什么好害怕的,他简直就是文天祥所谓“正气”的化身。博雅也把老彭助人的义事告诉了梅玲,且以最挚诚的感情谈到他。老彭四十五岁,她二十五岁,足足可以做她的父亲了。他充满了慈爱、敬重和温暖的气息,也不知什么原因他总使梅玲觉得善良、高贵了些,在博雅面前,她反而觉得自己渺小、卑贱,就像是一个“罪恶的女子”,这些都是在老彭身上找不到的疑问。
  梅玲一直还不知道老彭是个禅宗佛教徒,后来才知道,也许他不算是个严格的佛门子弟,他又吃肉又吃鸡。禅宗是佛教中的一门教派,可说是印度教和中国道教哲学的特殊产物,类似像基督教的贵格教派,不太重视形体、组织和僧侣制度,但那些都比较重视内在的精神生活,在八世纪天祖死后,为了不让它成为一种组织,所以没有指定继承人,连“使徒传统”的法衣和化缘钵子也不传下去,他们强调内在精神的沉思和修养,比贵格派更进一步,不单是轻视教仪,连经典也不放在眼里,他们不采取冗长的辩论和形而上学的解释,却爱用四行押韵的“偈语”,其中的意思可以暗示或启发真理,却不清楚加以证明,在沉思后的所谓“顿悟”中,一个人的觉醒会随着他对生命法则的刹那见解而产生,因此他们却愿过着勤奋、节俭、仁民爱物却藉藉无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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