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具有比男人更深的生物性感觉,所以很明了这一点的中国女孩儿都潜意识地羡慕红裙花轿;西方的女孩儿也同样地羡慕结婚网纱和结婚钟。大自然所赋予女人的母性,根深蒂固,所以不易于被人造的文明所毁灭。我毫不怀疑地相信大自然创造女人,尤其期望她做母亲,而不仅做一个配偶;因此所赋予的心灵和道德本质,都是诱导之于母亲任务之类,而于母性中获得其真正解释和和谐,如现实主义、判断力,遇事不厌求详,怜爱弱小,乐于施助,较强烈的兽性爱憎,较厉害的个人偏见和感情用事,和对于事物的一般的个人眼光。所以哲学如果离弃了大自然的本意,不计及这个母性(即女人整个生存之具有支配力的特点和中心解释),而要想使女人快乐,实已走入歧途。因此,在未受教育和受过合理教育的女人中,这个母性是从不强自压制的。它萌芽于儿童时期,渐渐强盛而达到充足于成熟时期。但在男人中,这个父性在三十五岁之前大概都隐而不显,或至少须等到子女已经五岁方能感觉。我想二十五岁的少年大概不会想到将要做父亲的事。这时他只知道爱上一个女子,无意之间生下一个孩子就丢开了,等他的妻子去一心照顾。总要到三十岁之后,才能一旦觉得自己已有了一个可以携带到公共场所炫耀于人前的孩子,而感觉他的父性。二十余岁的少年对于孩子的观念大多视为有些可笑,但除了觉得有些可笑之外,便不再加以思索。至于在一个有了孩子或将有孩子的女人,这就成为她一生中最严重的一桩事情,甚至变更她的整个生命,变换她的性情和嗜好。女人一到怀孕将产,便似进了另一个世界,从此她即能认清自己生命的使命,和到世上生存的目的,而毫无疑惑。她知道有人需要她,所以即发挥她的效能。我曾看见过最娇养的中国富家女郎,于她的小孩病中变为异常伟大,目不交睫地整个月服侍下去。在大自然的配合中,如此的父性是无需的,所以并不给他。因为男人也好似雄鸭雄鹅一般,除了种子之外,对于子嗣方面的其他事情均毫不关心。所以一个女人如若她的生命的中心主动力得不到表现和发挥的机会,她即在心理上受到最大的痛苦。美国容忍那么许多很可爱的女人无辜地失去嫁人的机会,因此,如有人向我称赞美国的文明对于女子是怎样仁慈,我简直不相信。
我相信美国婚姻所以调整失当,大多是由于这类女人的母性和男人的父性参差过甚所致。美国人的所谓情感不成熟性,除了这个生物性事实外,没有其他的解释。男人因在青年时代过惯了过于放浪的生活,这种社会制度使他们缺乏负责思想的天然节制;然而女人则因了较深大的母性,仍是具有的。大自然如若未曾赋予女人以充分的镇静性去应付将做母亲的心理预备,事情就将不可收拾。所以大自然就如此做去。贫穷人家的子弟由于艰苦的环境,已将负责思想深印于脑筋之中。只剩下那些生活放浪的富家儿郎,在崇拜青春和纵容青年的国度里,于理想的情形中发展而成为情感上和社会上的低能儿。
说来说去,我们所关切的实在只是如何去度一个快乐生活的问题。一个人除非在外场生活的浅薄成熟之余,能触动内心机械,使它得到合于常规的发挥之外,别无求得生活快乐之道。独身主义在个人事业的形式上成为理想目标时,不但带着个人主义的色彩,并也带着愚拙的智力主义色彩。因了后者的理由,这种独身主义应由我们所唾弃。我常疑心立誓不娶不嫁的男女,由于已经变成无用的智力主义者,不肯更变心肠,他们都已被外场的成就所蒙蔽,误信他们以属于人类而言,能从家庭之替代物中得到快乐,或从能使他们满意的智力艺术或职业兴趣中得到快乐。
我认为他们是错误的。这种个人主义的现象:不婚嫁,无子息,拟从事业和个人成熟之中寻求充足满意生活的替代物,和阻止虐待牲畜,在我看来,都是很愚笨可笑的。在心理方面而言,这颇仿佛几个老处女因在马戏团里边看见老虎背上有几条鞭痕,引起疑心,而拟控诉马戏团老板虐待老虎一般。这种抗议用非其地,是母性的畸形发挥。试想真正的老虎会在乎打几鞭子吗?这种老处女是在盲目地摸索一个生命中的位置,而又自以为是地要想旁人承认她们为合理。
政治文学和艺术的成热所给予成功者的报酬,不过是些空心的智力上的喜悦。但眼看自己的儿女长成人,其愉快是出于衷心,而何等实在。著作家和艺术家,有几个能在老年时对于自己的作品感觉满意?其中大多数无非视之为消遣中的偶然产物,或藉以维持生活的工作而已。据说斯宾塞(HerbertSpencer)在临终的前几天,将他所著的《综合哲学》十八巨册放在膝上,当他觉到其分量沉重时,颇有这分量如若换上一个孙儿岂不更好的感触。聪明的伊里亚岂不是愿意将他所著的论文去兑换一个梦想中的儿女吗?人造粮、人造乳油、人造棉花,已够讨人嫌;如再加上人造儿童,岂不更可悲吗?约翰·洛克菲勒(JohnD.Rockfeller)的慈善施舍遍及全世界,受益的人不计其数,他对这些,自然感到一种道德上的审美的满意;但同时我深信如此的满意是异常淡薄和脆弱的,在高尔夫球棍一挥之际,即能完全忘却,而他的真实的不会遗忘的满意,仍是在于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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