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散文(6)

2025-10-10 评论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请鲁迅至厦门大学,遭同事摆布追逐,至三易其厨,吾尝见鲁迅开罐头在火酒炉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谊,而鲁迅对我绝无怨言是鲁迅之知我。《人世间》出,左派不谅吾之文学见解,吾亦不愿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我亦无可如何。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向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终以长辈事之,至于小人之捕风捉影挑拨离间,早已置之度外矣。
    鲁迅与其称为文人,不如号为战士。战士者何?顶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锋以为乐。不交锋则不乐,不披甲则不乐,即使无锋可交,无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鲁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国诗人海涅语人曰,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是足以语鲁迅。
    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石如棉,其锋不挫,刺人杀狗,骨骼尽解。于是鲁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刻书案情形,正复相同,故鲁迅有时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不以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犬、癞犬、及守家犬,挥剑一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此又鲁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鲁迅亦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此一叹也,无以名之。无名火发,无名叹兴,乃叹天地,叹圣贤,叹豪杰,叹司阍,叹佣妇,叹书贾,叹果商,叹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谅者、乡愚者;叹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尴尬人、盘缠人、累赘人、无生趣人、死不开交人,叹穷鬼、饿鬼、色鬼、谗鬼、牵钻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饭鬼、青胖大头鬼。于是鲁迅复饮,俄而额筋浮胀,睚眦欲裂,须发尽竖;灵感至,筋更浮,眦更裂,须更竖,乃磨砚濡毫,呵的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人。火发不已,叹兴不已,于是鲁迅肠伤,胃伤,肝伤,肺伤,血管伤,而鲁迅不起,呜呼,鲁迅以是不起。
    廿六年十一月廿二于纽约
    ——摘自《林语堂文选》

    曲斋老人解“父母惟其疾之忧”,说要人常患政治病,病就是下台,所以做父母的每引为忧。我想政治病,虽不可常有,亦不可全无。姑把我的意见,写下来如左。
    我近来常常感觉,平均而论,在任何时代,中国的政府里头的血亏、胃滞、精神衰弱、骨节酸软、多愁善病者,总比任何其他人类团体多,病院,疗养院除外。自袁世凯之脚气,至孙中山之肝癌,以及较小的人物所有外内骨皮花柳等科的毛病合起来,几乎可充塞任何新式医院,科科住满,门门齐备了。在要人下野电文中比较常见的,我们可以指出:脑部软化、血管硬化、胃弱、脾亏、肝胆生石、尿道不通、牙蛀、口臭、眼红、鼻流、耳鸣、心悸、脉跳、背瘫、胸痛、盲肠炎、副睾丸炎、糖尿、便闭、痔漏、肺痨、肾亏、喇叭管炎、……还有更文雅的,如厌世、信佛、思反初服、增进学问、出洋念书、想妈妈等(毛病就在古文的不是,“养疴”二字若不是那样风雅,就很少人要生病了)……总之,人间世上可有之病,五官脏腑可反之常,应有尽有了。只有妇科不大有。其理由是中国女子上台下台者尚少,不然一定子宫下坠,卵巢左倾等等,也都不至无人过问了。同时一人可以兼有数病,而精神衰弱必与焉。
    我已说过,政治病虽不可常有,亦不可全无。各人支配一二种,时到自有用处。凡上台的人,都得先自打算一下:我是要选哪一种呢?病有了,上台后,就有恃无恐,说话声音可以放响亮些。比方你是海军总长,而想提出一扩充海军增加预算的议案在阁议上通过,你若没有膀胱发炎或是失眠症,那个预算便十九没有通过的希望。假定你膀胱不能发炎,而财政部长却能血管硬化,(血压太高)他便占优势,而你立下风了。财政部长要对你说:“在这国帑空虚民穷财尽之时,你若坚持增加预算,我只好血压增高而辞职了。”那时你有什么办法?但假使你有膀胱发炎,你便有法宝在身了。你说:“你真不给我钱,我膀胱就得发炎了。”这样旗鼓相当,财政部长遂亦无话可说。此时行政院长若有看我点机智,他必拉你在旁附耳说:“老兄,你也不必这样坚持,财某的脾气是你所晓得的。我上回风湿都压不住他。他说要血压高,就一定血压高起来,在这外攻内患之时,文家应当精诚团结才好。所以兄弟说,你也不必坚持膀胱发炎了。改为失眠何如?你到汤山静养几天,而我也劝劝财某血压不要—定高,改为感冒,和衷共济,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不就得了吗?”不—会,你已经驱车直出和平门(?)在汤山的路上了,而那海军预算提案也正在作宰予的昼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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