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得你这青年何以如此顽固!”郭绍清说,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我的确顽固!我只爱真理……”下面的话是:“我反对独断,我反对机械、麻木,我反对对人性的残酷的污蔑!”但他没有能够说出来。他站了起来,轻蔑地笑着,看着郭绍清底背影。在愤怒里蒋少祖感到大的欢乐:他和权力宣战了。这时主人王学植迅速地推门进来,诧异地盼顾,并且匆促地笑了一笑。这是一个瘦小的、焦躁的人。郭绍清谦虚地向王学植鞠躬,并且温和地、友爱地笑着。蒋少祖迷乱地笑着,他不懂得这个人底表情何以能够变得这样快。郭绍清显得谦恭而可爱;他灿烂地笑着,小心地坐了下来,显得温良而优雅。他并且向蒋少祖温和地笑,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我们刚才为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骄傲地说,站着不动。“枪!枪!枪!”王学植跳了起来,愤怒地叫。“汉奸破坏了,破坏了,真是王八旦!”蒋少祖快乐地笑了一笑。“郭先生,请喝茶。”主人恭敬地说,郭绍清欠了一下腰。郭绍清皱眉,严厉地看着蒋少祖。“再见!”蒋少祖冷淡而愉快地说,向他们鞠躬,拿起帽子,走了出来。“官僚,权威,权威,官僚,投机,出卖!但是又在太阳下面行走,我觉得愉快!”蒋少祖想,走过充满了阳光的走廊。“是的,可怜的人类啊!”他想。蒋少祖接着到印刷厂去。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于忘记了他为什么要到印刷厂来。他觉得到这里来是愉快的。印刷厂里除了一个办事员和一个在打扫着院落的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四间房子完全寂静着。蒋少祖听着街上的缥缈的人声,继续想着和郭绍清的会面,在房间里坐着。阳光从肮脏的玻璃窗上照进来,照在狼藉着的废纸上。蒋少祖因某个思想而笑了一笑,然后更严肃。“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啊!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多么辉煌,多么复杂啊!……我,能够胜利!”蒋少祖想,站起来。在凌乱的纸张中间徘徊。这时一个文弱的、相貌忧愁的军官走了进来。这个军官衣著不整齐,没有佩符号,左手裹着浸着血的纱布。“张东原在这里吗?”他焦灼地、忧愁地喊。“不在。”蒋少祖说,走出房。“哦,是你!怎样,你也下来了吗?”“我有一点事。”军官忧愁地笑着说。“你看战事会怎样?”蒋少祖问,没有觉察到对方底心情。军官坐了下来,沉默着,阴沉地看着玻璃窗。“我们用步枪打飞机。”他严肃地,疲乏地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蒋少祖笑着,怜悯地看着他底文弱的身体和文弱的、忧愁的脸,这一切是和他身上的军服完全的不相称——至少蒋少祖觉得是如此。军官突然站了起来,轻轻地在房里徘徊着。蒋少祖带着更显著的同情看着他底不健康的身体。“我是来托老张带点东西给我妹妹的……”军官说。“光是十九路军,不能担负这个大的责任。”他说。蒋少祖沉默着。“是的。”蒋少祖感动地说,垂着眼睛。军官站住,沉思着。然后向蒋少祖恍惚地点头,说再见,走了出去。“是的,‘我们用步枪打飞机’,多么悲痛的声音!”蒋少祖想,“郭绍清们是不是能理解中国底军人底严肃的内心!他们能否理解这个民族底严肃?是的,他们底生活是那样的狭小,完全是一种苦闷的形式!”
蒋少祖想,笑了一声。像很多人一样,蒋少祖严肃地体验到自己底内心生活,认为别人缺乏这种生活。蒋少祖往外走,在院落里遇见了张东原。这是一个身体极高,极瘦的,有着大的嘴巴和锐利的小眼睛的人。这双眼睛永远在窥伺着,很少向它底对象作直接的、坦率的凝视。这个人,有着傲慢的、感情的气质,常常要哄笑;嘴巴大大地张开,发出刺耳的、宏亮的声音,而小的眼睛快活地闪瞬着。这种笑声是对于全世界的一种浮薄的傲慢;它不是欢乐的。在这种哄笑里,这个人就享受着他底唯一的快乐了。而在静默的时候,焦躁和忧伤在他底脸上闪显;他静默着,运动着他脸上的皱纹,夸大着他底苦恼。然后这苦恼又疾速地被哄笑代替了。这个人,对自己底那些热情,是尽量地夸张、极端地轻信;对别人,则是极端地怀疑。他是那样地容易冲动。蒋少祖知道,在战争期间,他已经哭过两次。蒋少祖已经有三天没有碰见他。在这些日子里面,蒋少祖对这些人的感情和思想已起了变化。他常常经历到那种他以为是自由而神圣的孤独感,他认为他和这些人就要分离了。这个内心经验是严肃地完成的:他,蒋少祖,爱真理;为了真理才接近这些人,所以也当为了真理而离开。张东原已经听到蒋少祖对他的讽刺和批评,开始对蒋少祖怀着敌意。想到自己以前是那样的爱着蒋少祖——他以为是这样——他有些伤心;他认为他是非常的伤心。于是他底这种敌意,就变成了一种侠义的行为,像他所有的行为一样。蒋少祖是有着严肃的、兴奋的心情,高兴遇见他。蒋少祖冷淡地告诉他说,某某找他,到他家里去了。蒋少祖冷静地站着,希望张东原能够明白他底坦直的、严肃的态度。“没有关系,他会等的;我正要找你。”张东原说。蒋少祖沉默着。他们走进房,坐了下来。张东原把皮包放在膝上,看着窗户,又看着纸张;但实际上他是看着蒋少祖。他向蒋少祖疾速地瞥了两眼,露出了一个苦恼的、严重的表情。“听说你去找枪,结果怎样?”“汉奸破坏了!”“详细情形呢?”“没有听说。”“啊!啊!”张东原点头,压了一下膝上的皮包,露出权威者底冷酷的表情来。然后是痛苦——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为中国而痛苦。蒋少祖以透明的眼光看着他。“但是——郭绍清弄去了吧!”他说,快意地眨眼睛,于是突然地哄笑起来,仰到椅背上去。“没有听说这回事。”蒋少祖冷淡地说。张东原快乐地又笑了几声,充分地感觉到权威。“郭绍清!”他愤怒地、刻薄地说,在椅子上骚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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