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卓伦底眼睛停留在宁海舰上。他在猜想宁海舰上的各种人们底各种心境,并辨认在走动着的几个显赫的人物里,谁是汪精卫。当检阅的集团从宁海舰降下汽艇时,汪卓伦底心中又爆发了热望。他希望他们一定到驱逐舰上来。他是在渴望着得到一种崇高的庄严的东西,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这是在来到江边时便得到启示的。他即刻飞离了他所站立的平凡的、可厌恶的、无从使力的世界,而感到那种迫人的庄严。江面上的一切活动是造成了这种庄严。无论这个活动本身是怎样的意义,在活动者们,每个生命本身,却是有着独特的意义的。这种辉煌,这种庄严征服了一切,征服了特殊地软弱的汪卓伦。于是瞬间前的一切意义,一切内心活动,被目前的新的意义淹没了。在汽艇向驱逐舰驶来,而舰上军乐鸣奏时,汪卓伦热烈地惶惑地感到来着的人们是伟大的人们,严肃地闭紧着嘴。军乐重新显得辽阔,雄大,优美,汪卓伦敏捷地盼顾了一下,耽心着周围会有错失,感到了在这个江面上,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底全部力量和它自身底弱点及某种可以感到的,巨大的东西作着抗争。
在被疏忽的时间里,从南京底背后,升起了明亮得耀眼的云群。这个云群迅速地升起来,张开了巨大的双翼,在奇迹般的时间里,下降,盖住了南京城,并且向江面推进。没有力量可以阻拦它,这个明亮、迅速、庞大的云彩底队伍。它更下降,罩住了江面,于是瞬间前的千百种色彩和闪光消失了。江面是笼罩在静穆的白光里,江风变得沉重起来。
江风吹着登舰的煊赫的人们。漂亮的汪精卫在舰梯上停了一下,用半闭的眼睛缓缓地环视,并且微微地点头。风吹着他,在静穆的白光里,他显得很忧愁。
从第一个瞬间起,汪卓伦便严肃地凝视着汪精卫。
甲板上洪亮地叫了立正。汪卓伦立正,看着汪精卫。“你是不是,如周围的一切和你自己所显示的,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觉得怎样?你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汪卓伦底严肃的明亮的眼睛问。
在检阅团登上舰梯时,舰上是有着军乐声,但汪卓伦却觉得周围是异常的沉静。检阅团:汪精卫、日本特使、海军官员、外交官员们通过汪卓伦身边,不注意他底存在。在他们眼里,汪卓伦和舰上的一切人都是陈列物。
但汪卓伦底眼睛,和其他一切人底眼睛,注视着检阅团。在检阅者们以从容的、庄严的、享乐的步态走近行列时,有洪亮的声音喊了敬礼,水兵们底手掌整齐地举到帽缘。水兵们底不同的,但有着相同的表情的眼睛作着注视;他们是一直在注视着的。注视——在静穆的白光里,在江风里,在努力振作着的军乐声里,在他们底坚强的横队里,这种注视对于他们自己是庄严的。他们未思索面前的是怎样的人们,但在周围这坚强的一切里,他们必须注视,而证实面前的是“伟大”的人们——这坚强的一切底对象和工具的“伟大”的人们。那些各各不同的、明亮的眼睛,是充满着一种魅人的吸力的,它们在不同的瞬间是照耀着千百种不同的生活的。水兵们,是感觉到那种把它全部表露出来的、深刻的庄严。他们底眼睛好像说:“我们是有力、庄严、能够承担那堆在我们肩上的沉重的一切的,看吧,我们站着,承担住了!我们是乐意向自己证实这个的!……是的,我们全体!”
汪精卫走在日本特使身边,忧愁地点着头,好像耽心水兵们会突然把敬礼的手放下来。他是有着那种优美的、深刻的、骑士的和情人的风度的。如人们所感觉到的,这个煊赫的人物,是在内心里把微贱的民众和抽象的国家想象成他底中世纪的情人的。他底那种忧戚,那种好像是很柔弱的耽忧,那种不得已的微笑,就是从这种娇媚的,然而可惊的想象力来的。在此刻,他是无疑地在想象着水兵们底苦难,和从这条陈旧的军舰所显示的,中国底苦难,就是说,他底情人底苦难,因而也是他,甘于承担苦难的汪精卫底苦难。由于富贵的人们底奢侈的、旧式传奇那般魅人的、奇妙的心里,在得到这种苦难的自觉后,他便显得特别黯澹、疲乏、感伤了。这个人底娇嫩的面孔是最适于这种表情的。但显然只是和别人一道他才集中精神地做这种表情;现在,无疑地,他是想用这种表情感动走在他身边的、冷静的仇敌。他不时看着这个冷静的日本人。他底眼睛潮湿了,而微笑,甜蜜的、忧愁的微笑留在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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