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疑我!可恶!”蒋少祖想,皱着眉头走进来。
他们拉开椅子在圆桌旁边坐下来。那位朋友,尽着上海的骑士的职责,替这位美丽的女性拉开了椅子。蒋少祖在桌上搓着手,皱着眉头听着陈景惠和这位女子底谈话。
陈景惠底寒暄,问话,和答话几乎占领了全部的时间。
这位女子,就是给蒋少祖写信来的那一位,她希望结识蒋少祖。她是那种在革命底潮流里流浪过的、糊涂的、但美丽而敏锐的女性里面的一个。她底女性的才能使人原谅她底一切愚顽。她底美丽浪漫使人们把她底小聪明当做无上的革命的智慧。人们可以看出来,在她底身世里,是有着无数的痛苦的,但由于反省能力底缺乏,她轻易地便忘记了这些。
她托着腮,笑着,不时看着蒋少祖,回答着陈景惠底问话。陈景惠底热情使她脸上有沉思的、严肃的表情。她不时用手巾擦嘴唇。她极注意嘴唇;对于一个修饰过的嘴唇能够表达什么和启发什么,她是有着极高的领悟的。她在笑的时候便垂下眼睛。她底整个的身体,是好像粘在什么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上。而在这一切里面,在这种胶粘里面。是显露出一个拘束着的、经常的、严肃的冲动。这种东西感动了蒋少祖。
“这个女子有一种深沉……这种女子,适于做一个最好的听话者,适于那些艺术的、宗教的、哲学的谈话!她听着,一面注意着自己,微笑是含蓄的,并且她常常舐嘴唇!”蒋少祖想。愁闷地看着陈景惠。“她到底有什么价值?”他苦恼地想。
“蒋先生什么时候在日本?”这位女子笑着问。“我们……”陈景惠说,但沉默了。
“那是四年以前。你去过日本吗?”蒋少祖问,快乐地笑着。
“没有。我很想去。”她轻轻地笑,舐着嘴唇。“多么好的风度!完全看不出写那封信的热情,但是可以感到!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蒋少祖想,同时,由于一种自觉,瞥了陈景惠一眼,露出了深重的忧愁。
“这个时代太令人苦闷了。”这位女子说。
“因此便要追求,我从你每一部分都看出来!”蒋少祖想,看着她感到锐利的愉快。
“也没有什么。”他严肃地说。“现在几点钟了?”他问陈景惠。
“十一点。”陈景惠看着表,冷淡地回答。
“好,再见。”蒋少祖说,有了彻底思索一切的要求,站了起来。
“好,再见。”这位女子笑着站起来,柔和地说,低下了眼睛。
在她底身体各部分,蒋少祖看出来一种拘束着的冲动。这种冲动,在一切条件具备的时候,就会冲破任何法律,而燃烧成狂炽的火焰。这位女子身上的一切都启示着这种火焰。蒋少祖有着快感、恐惧、和迷惑,从她身边走开。“请您时常指教。”这位女子说。
“蒋先生当然要指教。”朋友愉快地说。
“哪里,太客气了。”陈景惠妩媚地笑着,说。
蒋少祖疑问地向陈景惠看了一眼,然后恭敬地向这位女子鞠躬,走了出来。
“我要思索这一切,这一切!”走到街上,他想。“这位密斯杨很坦白,啊!”陈景惠说,挽住了他底手臂。“是的!”
“今天我很高兴!”
陆牧生失业了。依靠着岳母底积蓄和妻子底首饰,在他失业的时候,这个家庭度着苦恼的生活。
孤孀的岳母便在这上面建筑了她底权威。她用她底积蓄放债、典房子、上会——做南京底老人们所能做的一切。这些老人们,他们必须做这些才能维持生活。这些老人们,在南京社会里,是有着看不见的、可惊的势力,堂皇的、政治的南京就是在这些老人们底幽暗的生活经管里建筑起来的。但老人们自己对这个毫无知觉;他们都是前代的遗民。他们之中的煊赫者是金小川的一类,他们多半是可怜的、孤零的老人。
蒋家底姑母,从二十三岁起,便度着孤孀的生活,她底一切是极艰苦地建立起来的——特别因为她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几十年来,在她心中的最强的渴望论,它要求人们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客观地、全面地、历,便是老年的统治权。最近几年,她和女儿女婿不停地争吵,争取这个统治权。不时的,在这个家庭里,两种观念所燃起的火焰,扑击着。陆牧生夫妇认为老人应该退隐,但老人感到,在他们底生活里,她是真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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