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148)

2025-10-10 评论

    在来到那个河岸以前,姑妈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在离开河岸后,她装做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并自以为是真的——姑妈喜欢把一切都弄清楚——心里却有着渺茫的、不确定的苦闷。
    她不能让这种苦闷继续下去,像一切老人一样,她不能让任何一种陌生的东西进到她底固定了的,清楚明白的心里来。于是,代替那个计划好了的,庆祝金钱的、道德的、凯旋的欢宴,她走进了夫子庙一家菜馆,要了香肠和酒。
    陆明栋露出深沉的、勇毅的神情喝着酒。姑妈沉默地看着他,一点都不阻拦。
    像每年一样,姑妈到龙潭乡间去作消夏的小住,享受单纯的亲戚关系所给予的温暖,权力,和“我是存在着,生活着的”这个信念——这些于姑妈都是必需的。用她自己底话说,她是去看姨侄女。她用兴奋的声音说这句话,脸上带着骄矜的、欢乐的光彩,因为她在这句话里说明了别人用另一种方式说明的,强烈的东西。
    人们时常看见孤零的老太婆,精明而兴奋地在街上走着,提着为老年人所特有的,使年青人感到苦恼的行李——白布包袱之类,而用大声和所遇见的一切熟人说:她是去看姨侄女。人们觉得这是无谓的——看姨侄女。老太婆们不能用另一个字眼来说。但老太婆们是在这里说明了她为它活着的那个强烈的,主要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沉默使人们距离,言语——人们只能使用自己底那一句话——也不能使人们互相交通。
    在南京底有名的苦热里,老太婆不知疲倦,到处跑着。姑妈到龙潭去,安排好了应该遗忘什么,和应该得到什么。于是姑妈果然就满足了。
    姑妈很有做客的嗜好。姑妈有着做客的全套的语言和风致,有时还有眼泪,但姑妈正是在这一切里面才经历到可惊的真实和感动。当她带着假的笑容向她底姨侄女高声地夸张并假造一切生活在苦恼时,她眼里就有泪水;并且由于她所感到的“看姨侄女”的欢乐,她在心里真的哭了。“这一年来,我老太婆是无时不在想你啊!秀英,我底儿子!你晓得老太爷是死了啊!”
    姨侄女属于蒋家底支系。每个人的生涯里总有一段辛辣的故事吧,于是,在这些辛辣之后,穷困的蒋秀英嫁到乡下来了。丈夫是很有趣的矮子,并且是勤劳的好人,叫做黄润福。五年前,龙潭底人们是不知道有叫做黄润福的这个竞争者的,但现在,由于命运底犒赏,黄润福夫妇就建立了他们底王国了。
    黄润福是想不到人们为什么会进城的。姑妈底姨侄女,和从前生活过、梦想过的地方隔绝了,心里有着深深的寂寞。但她也能够被安慰,因为她觉得她是能够服从黄润福的。黄润福在龙潭街上有一栋房子,旧了;在小坡下有一座新建的、宽敞的草房,就住在草房里。现代的人们是没有这种享受了,在你看到这种草房,这种大的、发油亮的竹椅子,这种好客的主人,和属于这主人的周围的一切土地,一切山坡,一切稻子和一切瓜果时,你便知道这种享受是什么了。
    黄润福和亲戚们没有来往,因为他们从前欺凌过他。他和什么人都不来往,但用一种可惊的礼节欢迎着拜访者。那种礼节底力量真是可惊的,因为,在你所没有注意的时间里,一切糖食、蜜饯、瓜果,都在污黑而发亮的大桌子上陈列出来了;就连那系在柳树下的驴子都动着蹄子和耳朵,并且温柔地嘶鸣着,表现出这种欢迎来了。但这些糖果和蜜饯,多半是黄润福自己吃掉的,他是非常好吃,有一个可惊的舌头和一个可惊的胃。
    姑妈很安慰地感到,在这个乡间,在黄润福夫妇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姑妈感到,这两年来,她底一切全变化了,惟有这里没有变化。在这片领土里,她是依然享有着从前的一切;一切殷勤,一切客气,一切感情底夸张,和一切深远的情怀——寂静的、忧郁的、古旧的情怀。
    姑妈领陆明栋和蒋纯祖同来。第一天,姑妈和侄女谈论苏州底事和自己底一切苦恼。第二天,黄润福把姑妈扶上驴子,大家到塘边去钓鱼。
    在茅亭里,侄女替姑妈捶弯鱼钩,而从这个想起沈丽英和蒋淑珍来:她们,在三年以前,曾在这个茅亭里钓鱼,曾在这里把针捶弯,当作鱼钩。姑妈把鱼钩投到水里,看着水面大声地说着话,侄女脸上有安静的、忧郁的表情。黄润福卷着裤管坐在木凳上,从布袋里掏出花生和酸梅来——这个布袋是挂在驴子身上的,上面有着动物底骚气——吃着,同时凝神地听着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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