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15)

2025-10-10 评论

    王桂英仍然在紧张的,兴奋的情绪里面,周围的一切使她骄傲,蒋少祖底出现给了她底工作以新的、庄严的意义。她不能感觉到蒋少祖。“我到这里来看看。”蒋少祖平淡地说,企图打击她底兴奋。王桂英匆促地笑了一笑,然后转身向她底同事大声说话。蒋少祖冷淡地微笑着。“我们很忙。”她向蒋少祖说。“是的,我知道你——但有什么用?”蒋少祖底眼光说。“你们怎样?”他从齿缝里问。王桂英觉得他在愤恨她。“我们被解散了!马上就要完了!我们用汽车送去。”王桂英冷淡地说。“好,有空来玩。”蒋少祖点头,骄傲地走开去。王桂英短促地站着不动,脸上有恍惚的微笑。她突然明白了蒋少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不重要的、遥远的。那位因逃难而暂住在蒋少祖家里的书店编辑先生梁实如九点钟才起来。假若不是睡在地板上妨害走路,他还要起迟些的,因为他夜里睡得很迟,他有迟睡的习惯。矮胖的,面孔狡猾的编辑先生起来后,便伏在自己底红色漆皮箱子上整理标准国语教科书底原稿。这个稿子他已整理了战争底全部时间;他底这种心情很使大家钦佩,在战争里他更会嘲笑,显得极安闲,除了整理这部稿子外便唱戏,说笑话,打牌九。他屈膝蹲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用红铅笔在稿页上划一些字,并且吃力地念出声音。他底丑陋的太太被另一位太太闹醒,看见他又在弄稿子,愤怒地皱眉。太太嫌恶梁实如底这个工作,好多次声明要把这些稿子烧掉。显然她觉得因为这,她才没有愉快的生活的。另一位太太开始攻击梁实如,讥讽他贪财。丑太太披上皮衣,走向梁实如,夺下他底稿子。因为她要从箱子里取东西。丑太太披着衣服动手梳洗,在房里走动,头部凌乱,脸上有厌恶的表情。另一位太太,娇小的太太要梁实如唱戏。梁实如在衣裳上擦手,狡猾地看洗脸的太太。“你唱,你唱吧!”丑太太大声说。在娇小的太太面前轻蔑地表示了对丈夫的威严。梁实如笑,坐了下来。终于他选了一个没有被注意的机会唱起来。娇小的太太披着大衣,露出了她底粉红色的衬衣,走进内房,又走出来,拍手看着梁实如。她对梁实如夫妇怀着嫌恶,她用这些行为来发泄她底嫌恶。梁实如开始和这个太太接龙时,有名的情书圣手和恋爱小说家赵壁冬和夏陆上楼。赵壁冬狡猾地笑着看太太们。丑太太很喜欢赵壁冬,兴奋起来了。这个赵壁冬,被这些太太们宠爱,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战争中间还恋了三次爱,带女友上咖啡店。实在说,太太们批评他没有道德,而他底小说诲淫;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宠爱他。这个年青人穿着合身的旧西装,长发,有高鼻子和苍白的、机智的脸。他们开始推牌九。在战争期间大家很穷,所以每次以四角钱为度;娇小的太太坚强地保卫着这个原则。陈景惠在房里写信,没有参加。夏陆想不参加,但心情很乱,终于坐了下来。夏陆已经听到临时伤兵院被解散的消息,以为王桂英会在这里。她底这个工作是他介绍的,所以他想和她谈谈。发觉她和蒋少祖都不在,他感到失望,扰乱起来。含糊地问了陈景惠后,他坐下来参加打牌九:每次都输。蒋少祖这时走进来,向大家点头,走进房,然后又走出来,站在旁边看着。
    “你哪里去了?”夏陆问。“吴先生那里。”“啊,那个家伙,”胖子梁实如大声说。“你这是恶魔派!”他大声说,因为娇小夫人夺他底钱。“吴先生说,中国军队是恶魔派,日本军队是古典派!……不,六毛钱我决不来,赵壁冬!”娇小的夫人高声说;“我们顶多四毛,不像你。好的,胖子,你点?”“我决不告诉你!”胖子狡猾地说。“好的,浪漫派做庄,看你的!”丑夫人兴奋地说,并且拉拢皮衣。梁实如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赵壁冬含着笑容指胖子,掳起衣袖来。于是他摆开腿,含着懒意的、嘲笑的表情动手砌牌。然后她点燃香烟,以明亮的、淡漠的眼睛看着大家。“不要失恋!”丑夫人大声说。“这要看。”赵壁冬说,“我们瞧瞧看,一块钱怎样?”“不许,太大!”丑夫人叫。赵壁冬挥开长发,嘴部有狡猾的笑纹,轻蔑地看着大家。娇小的夫人是努力捍卫原则的,但被丑夫人底叫喊激动了嫉恨。于是不再是开玩笑了——这里面有了某种严肃的、阴沉的东西。娇小的夫人轻蔑地笑,看定赵壁冬。“好吧,看你,就一块!”她说,豪爽地放弃了她们底原则,因为丑太太保卫它。她摔下一块钱去。瞥了丑夫人一眼。丑夫人迅速地放下钱,看定丈夫……。梁实如迟疑了一下,狡猾地笑起来,声明退出。赵壁冬闭起左眼,用右眼看他,然后看钱。“夏陆,你那是两块是一块?”他笑着问。“呵,我放错了!……”夏陆不安地说,收起一块。赵壁冬衔着烟,闭起左眼分牌。“我的!”他说,欠腰看桌面,然后放下自己底牌。他发出笑声,伸手掳钱,丑夫人粗声叫起来,打他底手。他求恕地微笑。“这次非叫你!”娇小的夫人兴奋地高声说:“两块如何?”她摔下两块。丑夫人迟疑,笑着,依然押了一块。但夏陆却跟着押了两块。大家沉默着。赵壁冬优美地分牌。“你输了,好太太!”他说,仰起狡猾的、苍白的脸。“胡说!”“你看!”“不,先看你底!……啊,不,你有鬼,赵壁冬,我只押一块!”娇小的夫人发笑,叫,但猛然脸红。她夺起一块钱又摔下,好像烫了手。赵壁冬快乐地看着她,她脸红,眼里有痛苦的、羞耻的泪水,翻起衣领。夏陆激动,看着蒋少祖,同时轻蔑地推自己底钱给赵壁冬。蒋少祖在笑。忽然他挤开梁实如,坐了下来,笑着伸手取牌。“我做做庄看。”他说。“浪漫派,你押多少呢?”他懒散地问,懒散地笑着,霎霎眼睛。这种神情使他底脸很不寻常。他底脸苍白,在懒意的笑容下藏着某种热情底冷酷和恶意。他点起烟,他底半闭的眼睛在烟里颤栗。赵壁冬放下两块钱,笑着看他。蒋少祖轻轻地提衣袖,打开自己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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