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姑妈骑着驴子,在驴子的屁股上系着大的蓝布包袱,里面有瓜果,鸡蛋,和其他一切,像每年一样,穿过田野向车站走去。两位少年走在前面,提着包裹。黄润福夫妇走在后面;黄润福敞着胸膛,卷着裤管,手里提着粗木杖。露珠在稻穗上闪耀着,空气新鲜、凉爽,姑妈严肃,心里有惆怅,但觉得威风。
姑妈昨夜跟少年们讲了她哥哥底故事和牛郎织女底故事。此刻大家都不再想起这些故事,但姑妈感到她昨夜讲了什么,不是讲了故事,而是讲了生活底悲惨。大家沉默地在田间前进着,姑妈看着远处,感到忧愁。这片寂静的、深沉的、美丽的,于姑妈是过于美丽的田野令姑妈凄凉,她不知道,坐在驴子上,她要到哪里去。今年的夏季是过去了;姑妈想。明年怎样呢?住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不是很好么?
姑妈沉默着,看着经过身边的一棵孤独的、弯屈的,但丰满的柳树。
“这棵树!”姑妈突然说,严肃地笑了一笑。但大家不注意这棵树。姑妈无法说出她从这棵树所感到的,即这棵树是孤独的、弯屈的,然而丰满的;再过几年的时间,它,这棵树就要倒下了。
秀英微笑着,希望姑妈不要凄凉。
太阳升起来——赤红的火球,黄色的田野上照耀着淡红的、隆重的、威严的光辉;好像向这个光辉的、伟大的统治者致敬,广漠的田野里到处都闪起了水湿底光芒。有云彩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来。轻轻吹拂的风变成灼热的了。蝉在四处鸣叫着。
但人们看见,在树丛和小的山峦——江南的柔美的山峦——背后,依然割据着暗影。各处的庄院冒着烟。田野深处,有忧郁的,男性的歌声唱出来了:低缓的、和平的、忧郁的、独自寻思的、无可安慰的,好像表示,对于这种庄严的早晨,他们,中国底继承祖先而生活着的人们,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虽然没有倦厌,却已经失望了。他们是不愿再受热情底欺骗了。他们是,和平地,忧郁地,独自寻思地,无可安慰地——在心里藏着梦幻。
“我说,姑妈啊!”黄润福,荣耀地走在驴子后面,说,听着田里的歌声。
“是的,是的,儿啊!”姑妈,在驴子上困难地斜过身子来,怜爱地笑着,说,姑妈很精明,但同时她也懂得黄润福底“我说”是指什么:姑妈精明地听了歌声。
“姑妈,我是说……”黄润福甜蜜地笑着,说,他底厚嘴唇有些颤抖了。“……在乡下,秀英是寂寞呢!……姑妈,说句笑话,她一直到今天都不会管家……”黄润福为难地笑着,说。
“但是,我是懂得她底心的啊!”黄润福说,变得严肃,听着田里的悲凉的歌声。
“是的,儿啊!”姑妈说,听着歌声。
走进车站,蒋秀英就向前面跑去。精明的姑妈立刻爬下了驴子,追了过去。她们抢着买票……蒋秀英羞耻得红了脸……最后,蒋秀英看着蒋纯祖。
她招手唤蒋纯祖走到一边去。蒋纯祖心里激动而甜蜜:特别因为是美丽的夏日,他对这个安静的、单纯的女子有了那种强烈的爱情。他觉得羞耻,同时又觉得甜蜜,走到她底面前。
这个单纯的女人自己也羞耻得红了脸,并且有了眼泪。“这个你拿着……”她小声说,塞过一个纸包来。蒋纯祖莫名其妙地拿着了,感到大的幸福。他企图拒绝,但没有勇气。他底羞耻的、恍惚的样子使蒋秀英非常的痛苦。
“纯祖啊,……你回去跟淑珍姐姐,淑华姐姐她们说……”她慌乱地说,红着脸。“……你要她们……来玩!”“好……”蒋纯祖单纯地说,畏惧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这个……!”他抬了一下抓着纸包的手,说。“哦,纯祖弟啊……不,不要紧的!”她说,揩着眼泪,低着头走了开去。
蒋纯祖皱着眉把纸包塞到口袋里去。他继续感到强大的幸福:他是在恋爱。火车开动时,黄润福扶蒋秀英骑上了驴子,蒋纯祖就伤心得偷偷地哭起来了。
秋天,蒋淑华生了男孩,身体更坏了。蒋淑珍和沈丽英在冬天的时候又怀了孕。蒋少祖夫妇没有来南京,诉讼没有结果;老人们生着病,怀念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好象是怀念故乡。这半年,蒋家底人们底唯一的兴奋便是蒋淑媛替妹妹蒋秀菊做媒,而被蒋秀菊拒绝了的事。蒋秀菊显得是毫不考虑就拒绝,在姐姐们和亲戚们里面惹起了长久的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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