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夜里为什么在外面走?”警察疲乏地,严厉地问。“我回家。”蒋蔚祖安静地回答。
蒋蔚祖扣好了衣服,走出城门,觉得离别了什么,回头,看见了矗立在远处的天空里美丽的、红色的霓虹灯。
他凝视着这个霓虹灯。于是在他底冰冷了的心里,第一次地,对这个城市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在以前,在他燃烧着的时候,这个城市所展示给他的是腐烂的脓疮、痛苦的诱惑、欺凌和侮辱;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城市是一个整体的存在,那些灯光是它底生命,而那个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是它底呼吸。
他走到十字路口,向警卫台底绿灯看了一眼,转身沿江边走去,听见了江涛声——另一种呼吸。
从最近的码头,苦力们抗着货物向货仓走去。在朦胧的灯光和月色下,移动着他们底沉重的、阴郁的身影。他们,在夜底寂静里,发出哮喘声和轻微的吭唷声来。
但蒋蔚祖对这一切是淡漠的,对那敷在城市上空薄薄的白光,他是淡漠的;对江涛底幽暗的闪光,他是淡漠的;对他底往昔的巢穴,那一片荒凉的废墟,他是淡漠的。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因为他底呼吸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假若一切种类的仇恨和爱情,是这个世界底呼吸的话——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
他在暖和的、沉寂的春夜里前行着。但他感到温暖,不感到沉寂——魅人的沉寂;不感到一切,他底思想,是淡漠的、烟影一般的、随便的。
“这里是我点火烧掉的。”走过废墟,他想,没有停留。“那一盏灯坏了,……我听见轮船的叫声……那个警察看着我,不许我回家……。这里又是一个警察,那边却是没有人,一片荒凉了,……我回家!”
他走得快起来。在他走近荒凉的江边的时候,他是完全虚脱了,没有思想,望着在朦胧的月光下发亮的峻急的江流,但不感到它底意义。他爬上了悬崖,望着底下的凶猛的旋涡。南京底沉重的呼吸声消失了,一切声音消失了,虽然江涛在下面怒吼,他却站在绝对的静寂中。对于他,一切都死寂、冷漠、无意义。
“那下面是多么亮!”他想。“我死了!”一个低的、冰冷的声音在他心里说。
迅速地,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蹲下来,跃下了悬崖,凶险的旋涡立刻就把他吞没了。
朦胧的月色照着城市和江流。那个呼吸,人间底呼吸,沉重的、迟钝的、安静的,在深夜里继续着。
“是人,还是鬼?”金素痕昏迷地想。“是鬼!……我欠他的!”她向床跑去,但碰在柜子上。她打开灯,又跑到窗边,蒋蔚祖已在迷茫的月色里消失了。她跑到房中央站下来,颤抖着,流着汗。
佣人走进来,问她什么事。金素痕被开门声惊吓,倒在沙发里,缩作一团。她脱下皮鞋来,向佣人摔去,然后举手捶自己的胸脯。
“你……看窗外……”她窒息着说,“水!水!……你带阿顺来……不,不要带他……你坐在这里……”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她无声地蜷伏在沙发上颤抖了很久,眼睛望着前面,好像望着可怕的深渊。
然后她爬到床上去,未脱衣服,拖被盖盖上。她做手势叫佣人去找主人。佣人去后,她又跑到窗边,由于恐怖的幻觉,她发现蒋蔚祖仍然站在草地里。她颤抖着,猛力关上窗户。但即刻她觉得蒋蔚祖在她身后,她回头,看见蒋蔚祖在床边消失——她底新婚的床铺。她拚全力冲到门边,觉得颈项被扼住了。她冲在门上,发出了一声窒闷的喊叫。她底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是伏在床上,用被盖蒙住头。听见响声,她颤抖起来,但不能移动。那个富有的年青的律师掀开被盖来,发现她底脸已经抓破。为了抵御怨鬼,金素痕是抓破了自己底脸,并且把手指咬出血来了。
金素痕恐怖地看着律师。
“让我死!让我死!”好久之后,她突然振作起来,叫,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你这是干什么?……”年青的律师,他底惊吓已经过去了,向她走了一步,阴沉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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