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去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想,突然哭出猛烈的、可怕的声音来。
蒋淑华死去的第三天,爆发了芦沟桥事变。汪卓伦埋葬了妻子,在七月十五号重新到部办公,不感觉到这个事变,这个席卷全国的猛烈的潮流有什么意义。从七月到八月,汪卓伦消沉地沉默地到部办公,晚上回来照护小孩,并整理蒋淑华底遗物。蒋家姊妹们和少数的几个朋友替他痛苦,常来看他,但他并不需要这个。他希望孤独。他希望一个人坐在房里,坐在灯下,坐到深夜。
他在考虑怎样消磨他底剩余的生命。他懊悔财产底散失,因为假若有钱他便可以一个人带小孩到什么一个乡间去。他记得蒋淑华底话:“我喜欢乡下。”——但现在他必须工作下去,偿还债务。在南京底普遍的扰动中,他淡漠、沉默,认为自己和这个世界除了金钱底债务和为父的债务以外再无牵联;但同时他高兴这个世界底扰动,高兴这个世界底普遍的不幸,高兴它底彻底的毁灭。
上海战争爆发,政府颁布了疏散令,南京陡然紧张,充满了预测和谣言。从七月到八月,人们是在怀疑中,怀疑战争是否会实现;但八月十三以后,人们就开始逃难,或准备逃难了。八月十五日,南京被轰炸:模范监狱、国府、和车站附近中弹,南京全城慌乱……有人往乡间走,有人往内地走。最初是少数富有的人们,然后是公务员底家庭和一般的市民们。南京底人们三十年来逃亡过多次,一次是辛亥革命,一次是孙传芳渡江,一次是一·二八上海战争。但他们每次都又回来了,重新弥补、缔造他们底生活。在动乱的时代,他们除了自己以外,是不再信任任何事物了,因此,在八·一三的最初,他们是不相信仇敌底决心和他们底民族底决心的;他们以为这次还是会和以前每次一样,不久就又回来,弥补创破了的,缔造毁坏了的,照旧过活下去的。他们这样想是当然的,因为在他们底生活没有改变的时候,他们底心是不会改变的;直到遥远的后来,他们底心还是没有改变,以顽强的力量,他们在异乡缔造了临时的南京生活,他们以为是临时的。凡不是自愿从南京出走,凡是被迫从南京出走的人们,是直到生命底最后,还渴念着故乡,在怀念的柔和的光明中,把往昔的痛苦变成无上的欢乐的。从南京出走以后,青年们是占领这个世界了;在南京留下了惨澹地经营了的产业和祖坟的人们,是被剥夺了一切欢乐了。所以,在他们,这些惨澹地经营着生活的人们明白了——很快便明白了——这次的毁灭底巨大、持续与顽强时,他们便明白了这次的离开南京是什么意义。半个月不到,老人们底论证,孙传芳时代底惨凄的暗影,从而希望和安慰,便被扫荡无遗了:被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激动所扫荡,被爱国的情绪所扫荡,被强烈的、孤注一掷的青年们所扫荡。
八月到九月,空军出动,军队出动,青年们出动;市民们不绝地向内地流亡。在中国展开了空前的局面。南京街道上通过着兵士,通过着车辆,通过着流徙的队伍,通过着青年们。政府被主张投降的汉奸们所包围,抗战底领导者以顽强的力量克服这个包围;流徙的人们,出动的人们,普遍全国的新异的兴奋和坚强的意志支持着政府底领导者冲出了这个包围。从现在起,这个民族走上了英勇的、光明的道路……八月二十一日,王定和来南京。二十二日,蒋少祖夫妇来南京。大家准备去汉口。但汪卓伦安睁,淡漠,从未想到他有重新缔造生活的可能。他每天经过激动的街道,每天遇到向内地出发的熟人们,每天被蒋淑珍们苦苦地劝慰,但不想动:不觉得在他周围进行着的一切对他有意义;更没有想到他有被这个激动卷去的可能。他觉得现在有两个绝对对立的世界存在着。一个是他周围的一节,一个就是他自己。他是冷淡、轻蔑、虚无,站在激动的海洋中。
但八月二十一日,他奉到命令,调他代理某艘鱼雷舰底舰长,并且限三天以内到任,出发。他即刻上了辞呈。他底这个举措被斥为怯弱与临阵脱逃,没有被允许。但他并不以怯弱与临陈脱逃为羞,相反的,他觉得高兴。他很简单地觉得被这个世界如此斥责,就是证明了,他对蒋淑华的坚强的爱情——觉得高兴。晚上他经过激动的街道——炎热的街上挤满了人,在听播音机——回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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