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什么……弟弟啊!凡事要多想想……”她说。“我们在汉口等你,我们等你……”她说,温柔地笑着,又有了眼泪。
…………
蒋纯祖离开姐姐家时,已经是夜深了。小街已经宁静,照着幽暗的灯光,有凉风吹着。像每个夏夜一样,每家屋檐下睡着赤膊的男子们。他们躺在椅子、竹床或门板上,显出各种粗笨的、难看的姿势,粗声地打着鼾——今年的南京底夏季是非常的热。大街同样的宁静,但不时有车辆驰过,扬起灰尘,在微风里,人行道树底茂密的枝叶轻轻摇摆着。有的店铺亮着;黑暗的空中,霓虹闪耀着。在繁华的南京,这个深夜,普遍的是深沉的宁静,这种宁静使蒋纯祖觉得一切都不寻常。他觉得,这种宁静指挥、并且思索战争,并且预示暴风雨;这种宁静证实了他心里的最美好的、最坚强的东西——他刚才把这个最美、最强的东西永远从暗澹和苦闷里抢救了出来。
十字街口很多人拥挤着听播音机。播音机底女性的声音优美而响亮,人群静默着。蒋纯祖站下来,听见是胜利的消息,注意到了人们底大的静默,向前走去。南京静默着,看见,并且准备承担未来的艰苦和牺牲。
“中国,不幸的中国啊,让我们前进!”蒋纯祖说,在空旷的街上跨着大步。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
七月七日是一个浪潮,八月十三日是一个更大的浪潮,于是开始了民族战争底洪流。战争,是在死伤了数十万人,流徒了数百万人之后才固定;这个强大的浪潮祛除了笼照着全中国的各种怀疑。这数十,数百万人,从各个社会层,各个家庭。——各样的环境出来,接受了为他们所期待,亦为他们所恐惧的命运,于是全国的生活强烈地变动,而战争强固了。代价是无比的庞大,所以战争将持久,直到获得了这个民族所愿望的结果。
战争将是桥梁,这个民族要从此岸达到彼岸。虽然这个彼岸,在开始的时候,是颁皁的,只存在于这个民族底愿望中。正如人过桥的时候,彼岸是颁皁的,但由于情热和痛苦,这个人心中有光明照耀:他是逐渐地看清了彼岸。果实成熟,就会落下来。
上海撤退以后,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大溃败巩固了这个民族底信心:这个民族知道了它所承担的是什么,毁灭了后退的路,上了桥。
秋末,中国军退出上海,在南京和上海之间没有能够得到任何一个立脚点,开始了江南平原上的大溃败。十一月末,敌军进入南京近郊。
蒋纯祖和朋友们在上海战线后方工作。上海陷落时,军队混乱,蒋纯祖和一切熟人失了联络,疾速地向南京逃亡。蒋纯祖,是像大半没有经营过独立的生活,对人生还嫌幼稚的青年一样,在这种场合失去了勇气,除了向南京亡命以外没有想到别的路。他是没有一点能力,怀着软弱的感情,被暴露在这个各人都在争取生存的残酷的世界中。
最初,蒋纯祖跟随着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给了他以大的经验:他底热情的倚赖是遭受了可怕的打击。在发觉这支军队可能拿他当作牺牲时,他单独地转向南方。随后他遇到了另一支军队,这支军队转整齐,答应他一个工作;但在敌人越过苏嘉线时,这支军队向江边移动,蒋纯祖怯懦地从它逃亡。在镇江附近。他加入了难民们底团体。
敌人是跟随在他们后面,差不多和他们同时到达南京外围的。蒋纯祖饥饿,褴褛,极度疲惫,在十二月初,到达了南京城。蒋纯祖逃入大姐夫傅蒲生底住宅,打破窗户逃进房,在整齐地铺看的床上倒下——傅蒲生夫妇,像大半的南京人一样,是以为不久便可以回来,而没有来得及把一切东西都搬走的——很可怜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黎明,他才被敌机投弹的大声惊醒。
蒋纯祖醒来,寒冷而饥饿,被一个月来的可怕的逃亡和眼前的孤独所惊骇,恐怖而哀怜,哭了。蒋纯祖,是用这个伤心的哭泣,来结束了他在投向世界的最初的经验:这个世界是过于可怕,过于冷酷,他,蒋纯祖,是过于软弱和孤单。
他绝望地走到街上去找寻食物。他看见,一个兵士,吃了面饼没有给钱,并且打那个要钱的小贩,接着他看见,另一个兵——这个兵褴褛而矮小——,目睹了这场行凶,走近来,替那个行凶的家伙付了钱,阴沉地走开去。蒋纯祖,对行凶的兵和给钱的兵同样怀着敬畏,站在冷风中。那个给钱的兵看了他一眼,向他说,敌人已经占领淳化了。他点头,表示明白,他听见远处有爆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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