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道明坐在后舱,无表情地长久凝视蒋纯祖;因为他底眼光明亮,含着异样的沉思,并因为他底背后照耀着马灯底微弱的光明,蒋纯祖好久都不能认识他。徐道明显然这样坐了很久,因为他眼里的那种沉思,是显然从长久的,严肃的内心活动获得的。因此在蒋纯祖认出了他的时候,就想到这个人底身世,希望和情感——这个人显然是在思索这些——而增强了自己底敬畏。深夜里的涛声和风声使蒋纯祖觉得这个人底内心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徐道明,发觉到蒋纯祖底敏锐的注意,便移开眼睛,凝视着舱棚。
徐道明,因为风向,因为必须的戒备,天黑的时候便把船驰到对江来,而泊在稠密的芦苇丛旁边。这只船是从福山装载了八吨要塞器材撤退的;奉命到马当,已在长江里颠簸了半个月。徐道明是那种无思虑地抛掷青春,过了三十岁依然无所成就无所依托的军人之一。这种军人,他们是熟悉一切豪奢放逸,而具有为他们底生涯所必需的气魄的。这种军人,是常常具有一颗被军人底豪爽与骄傲掩藏得很周密的柔弱的心灵。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满足于放逸,毫无职位的雄心,但年轻时代过去,并且遭受了突然的毁灭,他们便有了对自己底身世的顽强的思索,而堕入忧郁了。这种忧郁,是只有在军人中间能够看到。他们便对以前所踢开的职位底诱惑悔恨起来了;并且对某一位女子底爱情悔恨起来了。在上海,人们是在舞场与酒店里面穿梭,而糟蹋了一切。
于是,红楼梦里面的那种感伤主义,以前是当作放逸底点缀的,现在便刻毒地纠缠着徐道明。人们常常看到军人们底性格底多重;他们是能够同时接受各种相反的思想,而沉没到他们底人生原则里面去的。徐道明,是和彻底地认为人生虚无,而自己底身世可哀同时,精密地作着功利的打算。并不是因为觉得人生虚无才作功利的打算,而是他诚实地认为,假若功利底打算成功了,人生便不虚无。这两种哲学,是象老虎和兔子底奇特的友谊一样在此刻的徐道明心中结成了奇特的朋友,而给予一种感伤的鼓励。
战争开始的时候,徐道明,是和大半军人一样,希望献身的。但后来便有些沮丧。这沮丧不是因为战事底失利。而是因为得不到满意的工作。他没有接触到敌人,被调到昆山又被调到江阴;然后被调到福山。特别在走上这只笨重的木船后,他觉得他底精力和才能全被浪费了。
但他是很豪爽的,像一个把功名看得很淡的人一样,有气魄地接受了他底新的职务。不过,因为对人生的那种觉悟,在战争底印象渐渐地淡下来的时候,在荒凉的江上,他便感慨,而做着精密的功利打算了。他想到,假若顺利地到达马当,他便设法去武汉活动,那么,三年以后,他便是上校阶级,至少是团长了。同时他想到,生命是不必看重的;假若这个目的达不到,生命便更不必看重。他是在对过去的悔恨里频频地思索着这些,认为自己现在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活。他严肃地想到他个人底利益并不和民族底利益相冲突;因为在一个民族里,是总有一些人显赫,一些人微贱的,而凭着他,徐道明底精力和才能,他是应该显赫的。
在他反复地想着这些的时候,蒋纯祖是在敬畏地偷看着他。他忽然移动身体,笑了一声。
“身体恢复了吗?”他问。
他站起来,小心地跨过睡着的人们——兵士和船案——伸头到舱外看了一看。接着他以一种优美的姿势倚在棚柱上,微笑着看着蒋纯祖,向蒋纯祖讲了这只木船底情形:这只木船,没有风,就不能行驰,所以他们停在这里;明天也许还要停在这里。
蒋纯祖向他讲南京底情况;在讲话中间热烈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僵冷的大饼。徐道明微笑着摇头,有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了一个。
徐道明,在蒋纯祖底热烈底影响下,并在自己底思想底安慰下,露出了人们在温暖的房间所有的安适的,优美的态度。蒋纯祖向他说南京底战事,但由于蒋纯祖底热烈和夸张,他显得对战事不关心。而在蒋纯祖表示了对军人底崇敬后,他便兴高彩烈地讲起上海底豪奢的生活和他底各种有趣的闲事来了。
徐道明,对于上海底物质享受,是极端赞美的;他认为那种种东西以及那种种人类底形态,是人类文明底最高成就。徐道明带着一种鉴赏家的态度讲述着他们,而在讲述中间愤怒地批评了中国人。他说,在那一个咖啡所里,一共有两百个座位,但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的声音都听得见。这就证明,那一个社会,那一种民众,是受了怎样高的教育;而中国人,是永远无法教育成功的。一个中国人,在走进大光明电影院的时候,便变得和外国人一样雅静了——他不敢说话——但一走进低级的电影院,他便仍然只是一个中国人;他便叫嚣,放纸箭,任意吐痰和抛掷果皮。徐道明说:这便是奴才根性,和国家衰弱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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