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204)

2025-10-10 评论

    朱谷良理解这个眼光,浮上一个谦逊的微笑(在某些时候,朱谷良是具有着可惊的谦逊;至少在外表是如此。但这种外表,却唤起一种真实的感情来)。朱谷良,是被这种人生的感情感动了,但却在这种感动上面思考着这种人生感情究竟有什么利益;为人们所看到,朱谷良,是站在他底立场和他底诚实上成了一个锐利的功利主义者。他颁皁地感到这种感情底力量——这个徐道明,靠着这种感情,站在这里——于是有了一种畏惧,正如艰苦营生的人们看到了美丽的爱情时所感到的一样;假若这个艰苦营生的人无力否认这种爱情在世界上的地位——这种爱情底美丽,是太显然了——并且不愿扰乱自己,而跌进可怕的深渊的话,那么他便会有一种谦逊的态度,正如朱谷良所表露的。
    “是的,同志!”朱谷良以一种诚恳的,谦逊的态度说。他底眼睛,是闪着一种严肃的,奇异的光辉。这种表现是令感动着的蒋纯祖畏惧。不理解朱谷良的人,是要对朱谷良抱一种疾恨的感情的;这种感情在蒋纯祖心里生长了起来。“那么,再见,我们走罢。”朱谷良干燥地说。他底声音惊醒了沉在痴想里的徐道明。
    徐道明看了一下蒋纯祖,严冷地,不可亲近地走到船边。“老爷啊,感恩戴德,放了我吧!”李荣光在舵房前喊叫了起来。
    “好,你去吧!”徐道明简单地说,一面用竹篙探水。“这里三尺深。”他说。
    朱谷良用眼光测量了水面,攀着船缘跳到水里去。朱谷良没有回头,在水里艰难地向前走去。蒋纯祖走到船边,看着徐道明,想说什么。但徐道明以严冷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刚才还激动地倾诉,要求和他做朋友的人,现在以一种严冷的目光看着他。
    “谢谢你……”蒋纯祖低声说。
    “我多么可耻!”他痛苦地想,咬着牙齿跳到水里去。随即,李荣光跳下水,发出大声。
    蒋纯祖在冷水中寒战,回头,看见徐道明和兵士们站在船缘上。徐道明高举右手,表示告别。在他们身后的天空里,辉照着芜湖市底暗红的,沉默的威胁的火光。
    “再见!”蒋纯祖拨开芦苇,叫,有了眼泪。
    然后他向前看;听不见声音,在稠密的芦苇丛中,看不见朱谷良。
    “同志,你在哪里?”他失望地大声喊。
    没有回答。身后有李荣光拨水的声音。有风尖锐地吹过芦苇。
    “朱谷良,你在哪里?”在那种亲切的,失望的情绪底冲动下,蒋纯祖大胆地喊。在无告中蒋纯祖唯有相信自己底爱情和人类的爱情。
    “我在这里!”朱谷良大声回答。
    听出这个声音是亲善的,蒋纯祖叹息像小孩。
    “朱谷良,离岸有多远?”他拨开面前的芦苇,高声叫,为了延长这种亲善所给予他的无上的幸福。
    “看不清楚;快要到了!”朱谷良大声回答。

    朱谷良,蒋纯祖,和李荣光,依照着徐道明底指示行路,天亮的时候到达了一个村镇。天寒冷,枯黄色的丘陵上大雾弥漫。丘陵上的那些杂乱地生长着的黑色的松柏树是静悄悄地隐藏在雾中,雾气在树杆间轻轻地舒展,漂浮;人们走过的时候,发觉有水滴从树枝上落下,滴在枯草里。广漠的丘陵上的这种唯一的响动是给从战火中逃亡的疲惫了的人们暗示了一种和平的梦境。
    浓厚的雾在这片旷野上漂浮着。各处的田地里,是完好地生长着小麦和豆类;在田地中间的各个池塘,是呈显出一种神秘的安宁的气象。这一切环绕了这个藏在大雾中的,无声息的,房屋稠密的村镇。在长江两岸的富庶的平原上,是随处可以发现这种村镇,好像它们是那些人民们,在某一天里突然互相同意,结成了同盟,在旷野中飞翔,任意地降落在各个处所,而建设起来的。人们走在平原上,就有一种深沉的梦境。那样的广漠,那样的忧郁,使人类底生命显得渺小,使孤独的人们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而接触到虚无的梦境:人们感觉到他们底祖先底生活,伟业与消亡;怎样英雄的生命,都在广漠中消失,如旅客在地平线上消失;留在飞翔的生命后面的,是破烂了的住所,从心灵底殿堂变成敲诈场所的庙宇,以及阴冷的,平凡的,麻木的子孙们。在旷野中行走,穿过无数的那些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巢穴了的村镇,好像重复的,固执的唤起感情一样,重复的,固执的人类图景便唤起一种感情来;而在突然的幻象里,人们便看见中国底祖先了;人们便懂得那种虚无,懂得中国了。和产生冷酷的人生哲学同时,这一片旷野便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了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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