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三个月,大家忘记了,什么打仗!拿年青人耍猴子!我要看见,”老人大声说,额上的皱纹叠起来,“他们在一起,你们,”他思索着,抛开扇子,“中国和日本是百年的冤孽!……”他愤怒地大声说,然后垂下眼睛,并把手放在膝上,做出失望的,严厉的姿势。他底两腮下垂。但显然他颇快乐。他开始思索。
“没有一件值得做的事,有一件,吃耳光!……你们就相信这些!呶,看见百姓底疾苦没有!水深火热,成千成万,几代的生命!交在谁的手里?”老人发火,在桌上支肘:他底小眼在浓眉下闪射如星芒。“啊,不远了,不远了!”忽然他动情地叫,起立,打落冯家贵手里的扇子,走向窗边。“这不是谁个人底力量能够挽回的。”王定和用低而打颤的声音说。
显然这话触怒了老人。老人健壮而孤独,需要发火。“谁的力量?中国这大的地方,这多人,几万年怎样活下来的?偏偏到你们手里!可怜的畜牲啊!”
“啊,老太爷,不必生气,罪该他们受。”傅蒲生温和地说。
老人未回答,大脸流汗。冯家贵走近替他打扇子,他大声清喉咙,左腮打抖。
“哪个该受罪?是你?是我?是穷苦的百姓?是他们干净的年青人?可怜啊!”蒋捷三用怪异的声音喊,两腮无生气地下垂,显出老相,向蒋蔚祖挥手,然后走出去。儿子皱眉跟随他。冯家贵走在后面使力打扇。
老人回房,支肘卧在高榻上,唤姨太太烧烟,并教训儿子:他反对儿子去南京。他说女人要去,让她去,她借口娘家在南京,好去玩,因为她是女人。说话的时候,他摔白鹅毛扇给姨娘,但即刻又夺回来,注视她底脸,吓退她底假装快乐的、愚笨的笑容。于是瘦弱的女人露出忧伤,她底瘦脸显得忠厚而率真。在假装的快乐表情违反本意地消逝后,或在单独地对着自己底小孩们的时候,她底愁病的脸总是如此,忠厚、仁慈、而率真。
金素痕使女仆抱来两岁的男孩阿顺,她知道这个能打断老人底狂言。蒋蔚祖抱过小孩去,忧愁地沉默着,坐在椅子里。老人凝视孙儿,然后看着窗户。
“她自己不能带小孩吗?啊!”
他那样看蒋蔚祖和小孩,不看他们底脸,而看他们底头顶:老人在不快的时候看人总要看得高些。这总是如此的,蒋蔚祖不知道是否被看,不安起来。老人底灰色的明亮的视线好久都静止不动。并且他全身不动,除了他底多肉的,庞大的胸膛在起伏着。
姨娘看小孩,又看老人,觉得应该赞美小孩,露出虚假的、愚笨的笑容。
“拿来我抱!”老人忽然说,但同时侧身抽烟。蒋蔚祖皱眉放小孩在榻上,好像他是一件东西,小孩经不起烟,惧怕,开始啼哭。
姨娘抱小孩,同时虚假地微笑着看老人。
“啊,哭了,呆子,可怜!”老人推开烟枪咳嗽,大声说,他轻蔑地,但仁慈地看小孩。小孩不哭了,老人在烟灯上用肥大的、带刺的嘴唇吻他,他又哭。
“胡子刺……”姨娘小声说。
老人盘腿坐在榻上,轻蔑地、慈爱地搐动着大鼻子,企图逗小孩发笑。
“好,抱开,小呆子!”他忽然发火地大声说:“蒋家全是呆子!”
“要去南京,你自己赚钱!”他挥手,向抱小孩出门的蒋蔚祖说:“去就不回来,全是呆子,全是骗子!”
姨娘明白后一句话指蒋少祖。老人很少提这个儿子,但这些话总是指他,姨娘很明白。她沉思起来,忘记了自己底快乐底义务,露出忧愁的、善良的表情。
离开老人后,姨娘底忧愁更重,枯干的脸上皱纹深叠着,她底四个小孩围绕着她;小孩们脸上有某种严肃的东西,但母亲软弱而忧郁,那样单纯地愁苦,使看见他们的人觉得他们全体顶多只有两个人,并且两个人等于一个人。他们这个团体在走过大厅时总是无声的。虽然老人有时对小孩们极好,但他们总是恐怖。老人在他们是一切森严骇人的事物:读书,礼节,罚跪,爱抚,……等等底神秘的来源。
母亲牵着最小的(三岁的女孩)走在他们中间,仁慈而严谨,用目光做暗号,带他们通过大厅和走廊;小孩们通常只在后园角落里玩耍,那时才有较大的、有生气的声音。显然母亲有一种自觉:小孩们将来的凶险是很明白的,他们将蒙受耻辱和不幸,因此她,可怜的母亲必须使他们知道严谨底必要,同时使他们在可能的时候多得到一些保护和慈爱,这些他们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都会失去,母亲在她底小孩们中间是仁爱而忧愁,有时她笑那种率真的笑,这只有一个母亲才笑得出,而在这种时候她底柔和的脸表露出:她从前是那样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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