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底正义感里,他是冷酷而愤怒。他底兵士把丁兴旺押到他底面前来。他不看丁兴旺,他用一种抑制的低声吩咐老女人说话。他底这种简单的表现,就是他底庄严的祖国底表现。庄严的祖国,是露出了一种爱护民众的崇高的神情来了,虽然它总是遗忘、并欺凌他们。
老女人机敏地在雪地上跪了下来,开始啼哭,控诉兵士行劫。丁兴旺恐怖地颤栗着,感觉到这个跪在雪地上的,是一个可怕的、冷心肠的动物。
丁兴旺开始流泪,昏迷地看带这个冷心肠的动物,于是突然地他开始说话了。
“老太太!老太太!你没有听清楚我呀!……我不是要你给我这一块钱!”丁兴旺大声嚎啕,把一块钱抛到地上。“你这样说,我是终生要恨你啊!你想想你是找你底儿子的啊!”
“不,不,老爷!他抢我!”老女人坚决地说。
丁兴旺,在恐怖的、悲痛的心中诅咒这个冷酷的动物。
“说完了吗?”那个团长冷淡地问,声音打抖。
老女人沉默。团长,看出了老女人底对于丁兴旺底悲痛的冷酷、露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觉察的冷笑。团长凝视雪上的纸币。
“捡起来!”
老女人把纸币捡了起来,而以一种从梦中醒来的疑惑的神情看了团长和丁兴旺一眼。而在团长以闪电般的目光看了丁兴旺一眼,在那种直诉他底祖国的正义的、庄严的感情里抬起苍白的脸孔来的时候,她就又跪了下来。
“老爷,你饶了他……”
“老妈妈!你是我底恩人啊!”丁兴旺哭着大声叫,而从这个老女人底面孔、衣服、和动作,感动那种悲痛的爱情,感到她是仁慈、怜悯、是他,丁兴旺底母亲了。
“你,一个中国底兵士,有话说吗?”团长冷淡地问,撩开斗篷。
“官长,我是好人家底儿女啊!”丁兴旺跪下来,哭着说。团长笑了一笑。
“你是一个中国底军人吗?”他以打颤的声音问。“有话说吗?”他问,然后看着他底兵士们,命令他们了解怎样才能是一个中国底军人。
“饶命……啊!妈妈,你说话,你救我,我底妈妈啊!”“枪决。”团长,在短促地凝视了丁兴旺之后,向他底兵士们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说。
丁兴旺疯狂地、恐怖地叫了一声,站了起来,在短促的寂静中迷乱地环顾周围。想到了他底伙伴们,他就又叫了一声,响彻旷野。
又是短促的、绝对的寂静。雪花在江上密密地降落。“我多么可怜!”丁兴旺柔弱地想,觉得那个阔脸的兵士抓得他太不舒适,从手臂上推开了这个兵士底手。他底脚在机械地互相摩擦,好像企图得到温暖。他以呆钝的眼睛凝视旷野。在生命底最后,他是整个地凝聚了起来,在大的迷惑中寻找什么一种重要的东西,而企图把它从人世带走。一个大的轰响在他脑后爆发的时候,他重新想到求救。他倒下,扑在雪地上,抽搐着,而他底汹涌的鲜血浸渍了积雪。
是绝对的寂静,雪花在江上飘落。那个团长,祖国底代表者,冷酷地看着抽搐着的丁兴旺。那两个兵士,持着枪,无表情地站着,对于目前的这一切,他们不愿有任何判断。那个老女人站在痴呆中。
“中国不需要这种败类……”那个团长说,奇异地笑着,显然地是在替自己辩护。并且显然因为他觉得他底兵士们看出了他底不安,他才说出了这个辩护,然后他以一种异常冷淡的、几乎是敌视的眼光看那个老女人。
“看见了吧!”他冷酷地说。“不要专门责备当兵的,你们自己也要负责!”他说。
那个老女人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什么,悄悄地、迅速地在大雪中走开去了。
“不过是一块钱啊!只是一块钱!该死,我是有儿子底人啊!”她突然站住,小孩般哭出声音来。然后她恐怖地看了手里的那一块钱一眼。她拼命抖擞手臂,好像抖掉什么发烫的东西,把那一张纸币丢在雪上。
丁兴旺底那一声可怕的叫喊和随后的那个在旷野中孤独地震响的锐利的枪声,惊动了栖息在木船上的人们。他们同时抬头,谛听,同时站了起来,未说任何话,涌出木船。他们站在一起,站在大雪中,注视远处。那些孤独的、焦灼的、彼此怀着厌恶的个人是在仇敌出现的时候团结起来了。这个仇敌是杀害了他们底伙伴,威胁着他们底生存的。他们站在一起,好像兄弟,在短促的,绝对的沉默中凝视远处。他们是只有七个人,但他们觉得他们是强大的存在。在这种结合中,光荣的意识使每一个人露出了英勇的神情,企图第一个做那种英勇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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