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227)

2025-10-10 评论

    石华贵向前走了一步,但团长底严厉的吼声使他站住。“放下你们底枪!”团长以严厉的、激越的声音叫。“你们,你们也是中国底军人?”
    常常是,在这个以枪枝相对的严重的瞬间,谁先开口说话,谁便被击中;说话是常常解除了仇敌那一面底那种沉重的凝静,使他意识到必要的动作的。但这个团长说话了,而石华贵并未开枪。朱谷良觉得,他是遇到一种神圣的东西了。“也许我会被他打死,但是这是很简单的!”朱谷良想,“这个军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们底信仰是神圣的!”“放下你们底枪!”团长厉声叫。
    朱谷良偶然地瞥见了石华贵底脸上底惶惑的神情,被这神情所惊动,想到石华贵是已经被征服了。在一种快意底下,朱谷良对石华贵同情起来,想到要解救他。但朱谷良仍然站在那种可怕的紧张中。伙伴们分散地站在他们后面。天色昏暗,大雪迷茫。
    团长第三次命令他们放下武器。他站着不动,坚定地握着枪,相信正义必会胜利。
    “是的,他能做到的,我已经做到了!”在团长吼叫的时候,朱谷良想。朱谷良,觉得他是已经向那件神圣的东西顶礼过了,而事实证明了他是同样的神圣。于是,对于伙伴们底同情,和那种大的骄傲,使他,朱谷良在团长严厉地命令的时候做了一个简单的、必要的动作。这就是蒋纯祖所听见的那一声短促的、轻脆的枪声。
    团长倒到石块上去,做着惨痛的挣扎。石华贵奔上前,迅速地踢落了他底手枪。
    “你们!对不住中国啊!”这个临死的军人惨痛地叫,扑倒在雪地上了。
    朱谷良垂着手,眼里有异样的光辉,看着这个临死的军人:他是已经和他较量过了;在这片落雪的旷野上,朱谷良是实现了他底人格了。但这个惨痛的、临终的、作为一种高尚的遗嘱的叫声却使朱谷良有了眼泪,嘴边露出凄惨的笑容来。
    石华贵检查了那只手枪,发现没有子弹,疑惑地看着倒在雪地上的团长。
    “你弄什么?”朱谷良厌恶地问。
    “他没有子弹,我也没有子弹。”石华贵惶惑地笑着说,走近来。
    石华贵注意到,听见了他底话,朱谷良底灰白的脸打抖,泪水流在面颊上。
    “老兄,人已经死了!”石华贵轻蔑地笑着说。
    朱谷良看了他一眼,然后环顾迷茫的、灰暗的旷野。朱谷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感到自己在人世是孤单的。朱谷良以怜恤的目光凝视站在乱石和尸体中间的兵士们。蒋纯祖带着迷乱的、惊愕的神情走近来,朱谷良怜恤地凝视着蒋纯祖。
    蒋纯祖,在惊愕中,以一种黯淡的、悲伤的视线看着朱谷良。不知自己为什么,蒋纯祖流泪了。
    “李荣光死了!”他说,摊开手,手上有血污。显然他在迷乱中染了李荣光底血污。
    蒋纯祖含泪看了团长和兵士们底尸体,然后凝视江岸上的丁兴旺底尸体。兵士们在迷茫的大雪中环顾,他们,对于目前的这一切,不愿有任何判断。丘根固底眼睛是特殊地明亮,蒋纯祖觉得它严厉。石华贵想说什么,但又抑住。矮小的、瘦削的朱谷良站着不动。
    朱谷良静静地、梦幻般地开始行走。大家走动,跨过尸体、弹穴、和乱石,走到荒凉的、宽阔的沙滩上。在绝对的寂静中,大雪从灰暗的天幕飞落。
    他们在雪中静悄悄地、沉重地行走,重新裹起了他们底破烂的军毡和被单。他们乐于记起,向这个战场出发的时候,他们是团结于空前的友爱精神和光荣底感情中的。他们乐于记起那种献身的勇敢和强大的激动,并乐于记起,在大雪中,那个临终的军人底惨痛的呼号。
    他们现在是颓丧、沉重,在大雪的、昏暗的旷野中,好像囚徒。他们从未想到,在这一片旷野中,会有这样的生活。他们是和人世隔绝了,这种生活给他们加上了沉重的锁链。
    第二天,在大的恐惧中,他们抛弃了那只小的木船。他们抛弃了他们底家,抛弃了他们艰苦地经营起来的一切,抛弃了棉被、酒食、木柴、以及鸡鸭,疾速地离开了江岸。各种戒备和敌意又在他们中间发生,他们都觉得自己是特殊地孤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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