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秀菊含着同样的矜持走了出来,在她后面跟随着换上了短袖的,时髦的单衫的张端芳。
“将来我们能回到南京,是多么快乐啊!”王伦快乐地向蒋秀菊走了一步,说。
“什么?”蒋秀菊惊异地问。
王伦高兴地温柔地笑着,看着她。于是她眼里有了微笑。“是的,当然,”她说,笑着走了过来。“你应该倒茶给哥哥,你怎么不加一点!”她迅速地说,脸微红。“你把地上又丢上纸头了!”她加上说,拾起纸头来,揉成一团。
她底话是简短,坚决,而迅速的;她底脸微微泛红。蒋少祖注意到,在这两句话,和随着这两句话的细致的,自信而又羞怯的表现里,妹妹显露了她底对自己底家庭的严肃的意识,她底作为主人的虚荣,和她底对丈夫的温柔的爱情。现在又振作了起来:她是永无休止地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努力。
看见陌生的,在新的衣服里面变得更陌生的张端芳,王伦变得更严肃;他想不到要说什么,他坐着不动。张端芳坐了下来,不觉地做了两个温柔的,细致的动作,以适应新的衣服,欣赏,并抚爱自己。她是做得很严肃的;她身上仿佛有了甜美而精致的,奇异的力量;她未意识到别人底存在。似乎是洗了澡之后,在这件新的衣服里,那个教会女生的张端芳觉醒了;往昔的最细微的感觉觉醒了,她甜畅,惊异,严肃地体会着经历了空前的苦难的自己底生命。
发觉蒋少祖在固执地看着她,她垂下头来;然后她看着蒋秀菊。
“我想过江找我叔叔去了。”她站起来,忧愁地小声说。
蒋秀菊说愿意陪她去。蒋少祖站起来,表示要和她们一路离开。
“你等我,两个钟点就回来,啊!”蒋秀菊温存地向王伦说,她底眼睛笑着。
张端芳唇边有嘲弄的,喜悦的微笑。她向王伦文雅地鞠躬。
王伦向蒋少祖恭敬地鞠躬。
“谢谢您底指示。”他严肃地,和悦地说。
他们在江边遇到警报。敌机即刻就临空。在沉重的威胁的机声下,停泊在江心的一艘灰绿色的小舰发出了猛烈的爆炸声……它向敌机射击。接着各处响起了清脆的,尖锐的高射炮声。敌机从武昌越江向北飞行;从西方的明亮而静止的云群里,出现了中国机底强大的编队。在白云下面,中国机底迅速而英武的飞行,使大家激动了。
于是开始了激烈的空战。
蒋少祖们跑到江边的一支废弃了的囤船上,站在那里。一架敌机尾部冒烟,然后左翼冒烟,迅速地向下坠落,地面上各处腾起了欢呼声;蒋秀菊狂喜地拍手。传来了沉重的震撼,敌机投弹了;地面上统治着死寂:大家看见一架中国机发出可怖的锐声迅速地向武昌的方面坠落。
蒋秀菊惊怖地看着这架坠落的飞机:那里面有英雄的,年青的,垂死的生命。张端芳一直紧张地沉默着。她看着这架飞机,不觉地做了一个无力的手部动作,好像她企图把这架飞机抬起来,但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另一架敌机冒烟,坠落了,地面上腾起了更强的欢呼声。蒋少祖听见了张端芳底轻微的声音:她说:“我满足,我底一生满足了,我满足……”她底脸死白;她底嘴唇战栗着。蒋少祖有了眼泪,虽然他相信这个空战并不能给他以多大的激动。
蒋少祖想到汪精卫,觉得汪精卫是模糊的,遥远的了。他觉得,在这里,在激烈的空中战争下面,有妹妹,有张端芳,有有意义的,自由的生活,而那个模糊的,遥远的东西曾经企图妨碍这种生活。
过江以后,蒋少祖和妹妹分手,到报馆里去。他底杂志底新的一期已经排好;他取到了校样。他和两个朋友偶然地长谈了起来;谈话是从刚才的空战开始的。蒋少祖批评了汪精卫,他说汪精卫是违背民族底意志的:直到此刻他才能对汪精卫下如此明白的批评。他们谈到中国底前途,谈到了文化底问题。这两个朋友同声地赞扬中国底固有的文化,证明它是一切新事物底泉源。蒋少祖沉默着。蒋少祖因这个问题底鲜明的提起而有了苦闷的灰暗的心情。
蒋少祖疾速地赶回家去。他觉得他必须解决他底苦闷的心情,他必须做什么。他走进门,看见了他底被仆人领着的、抱着一个精致的玩具的坦克车的小孩。小孩叫喊着要爸爸,但被这个爸爸严厉的面孔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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