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288)

2025-10-10 评论

    深夜里蒋少祖醒了。大风继续缓缓地、饱满地吹着,蒋少祖觉得幸福。他再不能入睡。他打开灯;陈景惠在甜畅的睡意中睁开眼睛,不明白地望着他,随即又闭上。他下床,陈景惠没有觉察。他走到小床前面,凝望睡熟了的,在梦中嚼嘴的小孩。他吻小孩底发汗的前额,关了灯,愉快地听着风声,走了出来。
    他走到书房里检视文稿和藏书。他已经有七本著作,第八本,关于日本底政治的,即将印出来。那些藏书使他快乐:他长久地抚摩着那些古旧的宣纸和那些发亮的道林纸。他看了一本日文书带的一些奇怪的插图,随后他翻阅《史记》;他想到,能在这些书里耽溺一生,是幸福的。他有一部分书留在上海了,但从父亲那里得来的那些名贵的古书和字画,他都全部地带了出来。他想到,在儿时,他是怎样地在深夜里和哥哥一起高声念《诗经》。那在当时是非常痛苦的事。到了经历了这么多的忧患,对人生获得了真正的理想的现在,却成了幸福的,无上的回忆了。他想到,人生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过去的痛苦会放射出慰藉的光华来,成为幸福的回忆:没有人不继承着过去的。在残酷的战火中,在这个刮着大风的春季底深夜里,蒋少祖怀念苏州,觉得自己更尊敬,更爱他底亡父。到了现在,老人底耿直的一生在这个叛逆过的儿子底心里光辉地显露了出来。书本底气息使他想起了苏州底花园,深夜里的宁静的香气:在那些苦读的深夜里,推开窗户,香气便流进房来,和香炉里的檀香底气息混合在一起。
    某一本旧书使他想起了王桂英;他心里有深的忧伤。“我爱我底父亲,我爱我往昔的爱人,我爱我底风雪中的苏州底故园,我心里知道这爱情是如何强烈……但是人们说,历史是残酷无情的,”蒋少祖忧伤地想,放下手里的书。“在这个深夜里,我底心灵在生活,但我唯求能够从此心死——我不求名利不求权力,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倦!是啊,假如我还欠缺什么,那就是心死,假如我已经看到了我底祖先,假如我已经懂得了宇宙底永恒的静穆和它底光华绚烂的繁衍,那么,唯求在将来能够回到故乡去,能够回到故乡去!为什么要有永无休止的欲望和骚扰?……我,一个怀疑论者,为什么要假装肯定一切?是的,我希望我底儿子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坐在躺椅上去,从架子上随手取出古本的陶渊明底诗集来,翻下去。
    “畅快啊!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

    将纯祖,怀着兴奋的、光明的心情,随演剧队向重庆出发。演剧队沿途候船,并工作,耽搁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武汉外围的战争临到了严重的阶段。战事底失利使生活在实际的劳碌里,希望回到故乡去的那些人们忧苦起来,但对于生活在热情里面的这些青年们,情形就完全相反;对于他们,每一个失败都是关于这个民族底坚定的一个的新的表示和关于将来的道路的一个强烈的启示;每一个失败都激起他们底热烈的、幸福的自我感激。他们觉得,旧的中国被打垮,被扫荡了,他们底新的中国便可以毫无障碍地向前飞跃。
    蒋纯祖,像一切青年一样,不自觉地努力使目前的一切适合、并证明他底梦想:而不能适合他底梦想的,他就完全感觉不到。他从未梦想过他会到四川来,并从未梦想过会接触到这些人。三峡底奇险的重山和江流使他幸福地觉得他将永远地在这个雄壮的大地上行走:他所注意到的,是他自己底激动的心情;他把这种激动在各种样式里提到最高点,因此他丝毫都不能真地欣赏风景——如那些古代的诗人们所欣赏的:大家以为古代的诗人们是如此欣赏的。在演剧队里,蒋纯祖也一样:他丝毫都不能注意到实际的一切;他不能注意到别人对他的态度,他只希望别人对他好,他把这希望当做真实;他从未思索过别人,他只注意自己底思想和激动;他只求在他自己底内心里找到一条雄壮的出路:这条路已经从人间底一切和自然界底一切得到了强烈的暗示。
    他只注意他底无限混乱的内心,他觉得他底内心无限的美丽。虽然他在集团里面生活,虽然他无限地崇奉充满着这个集团的那些理论,他却只要求他底内心——他丝毫都不感觉到这种分裂。这个集团,这一切理论,都是只为他,蒋纯祖底内心而存在;他把这种分裂在他底内心里甜蜜地和谐了起来。在集团底纪律和他相冲突的时候,他便毫无疑问地无视这个纪律;在遇到批评的时候,他觉得只是他底内心才是最高的命令、最大的光荣、和最善的存在。因此他便很少去思索这些批评——或者竟至于感不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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