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明白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于是这个时代的理论和热情使他心里有苦闷。这种理论和热情已经成了他底一部分了,它们不能许可他和别人一样做。那种自由的生活,必须是属于这种理论,属于这种辛辣的热情的,但他目前所能得到的自由的生活,却显然地违反这个。然而他底处境已经是如此了,在这里,对于一个年青人,诱惑比一切都强。于是,在苦闷之后他想到,这是社会底压迫:他必须冷酷地反抗社会。他应该去做这个社会所不同意的,而弃绝这个社会所同意的。于是他重新唤起了那种理论的热情。
他,像这个时代的一切青年一样,始终梦想恋爱是纯洁而高贵的。在前些年,人们高呼恋爱是神圣的,这个时代是没有这样的呼声了,但人们认为恋爱是为自由的心灵和肉体所必需的,并且是为人生,为工作所必需的。对于恋爱各个国家和各个时代的优秀的人们和卑劣的人们下了无数的定义。但青年们不需要这些定义,他们首先是需要恋爱,而为了更勇敢,他们就轻率地抓取了一两个定义。由于这个时代底大量的热情和轻率,没有多久大家就在各样的方式里公认了一个定义了,就是,恋爱,是虚伪的。但事实只是:轻率地相信了的恋爱底定义,是虚伪的。
蒋纯祖是严肃的:他即刻就感到羞恼,但他还在做着梦。这个从西欧的文学里得到启发的热情,诗意的梦境,被现实所胁迫,已经变得模糊而混乱了,但他,蒋纯祖,仍然不放弃。
他怀着羞恶的感情向高韵提议到温泉去玩;他准备在高韵不同意的时候用各种理由说服她;他预感到,假如她坚决地不同意,他底心便会得到高超的、冰冷的严肃。但高韵轻快地答应了:她好像觉得,这一切是异常轻快的,此外再没有什么。蒋纯祖感染了这种轻快。在短促的幸福的时间里,觉得人底青春是无比的纯洁和富丽。他们,像别人一样,去做这种旅行了。在这之前,像一切年青的男女们一样,他们在城市底郊外,在夏季底繁星下度过很多陶醉的夜晚。虽然他们竭力追求,他们总感不到这里面有什么诗意,有什么真实、善良、和美丽。因为这里面有着那种为他们所不敢确定的痛苦。他们宽慰自己,并且企图遗忘他们底内心底模糊的警惕:他们只是陶醉着。他们觉得,在他们的世界里,有生命在蠢动,有什么故事胡里胡涂地发生了:他们不能确实知道这是什么。
蒋纯祖注意到,在高韵底头脑里面,反抗社会的理论,比他自己底还要锋利。他觉得他还有什么东西不明白,但在目前,他只能觉得高韵底勇敢是可喜的。或者是再由于他底恋爱的,善于创造的心,或者是由于高韵底女性的聪明和敏锐,高韵底理论和思想有了实在的,富于感觉的色彩,感动了他。蒋纯祖对于抽象的理论有着热情,但高韵却喜欢用实际的故事来印证这种理论。这些故事从她底内心深处严肃、动人地浮了上来,使蒋纯祖从它们感到了她底心,以及整个的世界了。
他们买了游泳衣、食品、和其他的东西,到温泉去。蒋纯祖想他们至少要在四天以后回来。在船上,蒋纯祖对高韵说了这个意见,高韵认真地回答说,应该临时决定,因为她从来不愿意预先计划。蒋纯祖觉得她无疑地是同意了,感到快乐。在途中高韵睡着了,在马达的颠簸中靠在他底肩上,他和平地、严肃地想到,他现在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了。这个思想唤起了一种兴奋。汽船正在上滩,他注视江中的礁石:酷热的阳光照耀着,激怒的波涛击打着礁石。他觉得这个礁石象征他,激怒的波涛击打他。在他心里,严肃的英雄的幸福的感情比任何时候都强。他觉得他是纯洁的,他觉得先前的那种羞恶,阴晦的感情是可耻的,至少是无价值的:他觉得他懂得这个时代了。
“难道我这样做是错的吗?或者有一点错吗?”他想,“这个社会已经是这样的黑暗,混乱,堕落,我们正在争取新的生活,所以我决不能想象我和别人一样的做,一样地去生活!我宁可毁灭了自己,”他想,“也不愿去顺从,去过我们中国底这种昏沉的,黑暗的生活?我不同意这个社会里的一切——但是,我,是否要使她成为我底妻子,去过一种家庭的生活呢?我还没有想到这个,但这是不堪想象的!这是不能忍受的,我简直不能想象在那些家庭中间会有我底家庭存在,我不是轻浮的,我有一切勇气,这是试验过的,但没有去过这种生活的勇气!我看到别人这样做了,那纯粹是在堂皇的理论下面进行的一种虚伪的、轻率的行动,他们很快地就投降了!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的,独立的心灵?为什么要奴隶似地束缚起来!我是严肃的,”他兴奋地想,“那么,让这个社会群起而攻打我吧!我是不会逢迎任何东西的,让他们说我做坏事,说我堕落吧,我决不投降!我爱她,但她也可以离开我……这里,是真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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