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330)

2025-10-10 评论

    女孩转动眼球。首先瞟母亲,然后向上看,最后瞟姐姐。她慢慢地瞟着,并撅嘴唇,显然她知道别人一定会赞美她。女孩底这种卖弄风情使沈丽英怪叫了起来;显然她是故意地怪叫:她是那样地快乐。
    陆积玉说,她要去看一看蒋秀芳。陆积玉在走出门的时候便有了庄严的、冷淡的表情:奇异的欢乐消逝了。她走进工厂,顺着机器间走过去,向检纱间看了一看,走上山坡。天气很阴湿,从简陋的厂房里发出来的声音,是昏沉的。陆积玉想,她要离别了,她迅速地跑上山坡。有两个女工走了下来,停住了谈话,给她让路;她停下来给她们让路。她转身看着坡下的赤裸的水池,她底憔悴的小嘴唇张了开来,颤栗着。
    “经理说的,要裁掉!”女工说,走下山坡。
    陆积玉迅速地——她底脚步沉重——走进宿舍,推开房门。她看见蒋秀芳坐在床铺上,另一个人,一个穿着脏的灰布制服的,瘦削的、头发蓬乱的年青的男子站在窗边。这个年青的男子不知什么缘故向她微笑,他底眼睛异常的明亮。
    陆积玉不看他,开始和蒋秀芳谈话,但仍然感觉到他底明亮的,特殊的眼光。
    “我要走了!”陆积玉说,想到蒋秀芳底生活可能已经有了新的变化;她突然回头,认出来那个男子是蒋纯祖。“啊!”她说,“好意外!我不知道是你!”
    “恐怕不认识了吧!”蒋纯祖说,显然有快乐的、顽皮的心情。他是来问姐姐借钱的,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他就兴奋地跑到厂区里面来。人们很容易明白,蒋纯祖,是怀着怎样的思想走进厂区——工厂底待遇和设备是非常的刻薄,他,蒋纯祖,比这还要刻薄。他一点都不想去理解王定和底艰难。“你说你要走了,到哪里去?”他问。
    “重庆。”
    他变得严肃。他沉默着,以透明的眼光凝视着陆积玉底憔悴的嘴唇和美丽的身体。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到我们那里玩去呢?”陆积玉说,有些不自然。然后她坐了下来,不再说话:她本来预备和蒋秀芳长谈的。
    蒋秀芳看着她,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然后她好久地抚摸被角,企图把它抚平。显然她觉得困窘,并觉得她对别人有错。
    “我看见你们对面的房子烧掉了,怎样烧掉的?”蒋纯祖问,带着一种矜持。
    “上个月烧掉的。”蒋秀芳平静地说。
    蒋纯祖想了一下:思索她底平静。
    “你们这个房子这样潮湿,”蒋纯祖说,摇头;总之他是对这里的一切,或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竭力地不满,“你逃出来的时候,苏州怎样了?”他问。
    “苏州人顶没得出息!”蒋秀芳说,脸红,显然有了兴奋。“日本人一来,就……就归顺了!连店铺子都改成日本名字了!换钱的店,叫,叫两替屋!”
    “两替屋?”蒋纯祖说,发笑。
    “是的。”蒋秀芳说,拘谨地沉默了。“我们多么希望逃出来啊!沦陷区的人,真才希望政府打过去哩!”她说。“那么,现在你觉得怎样?现在怎样?”蒋纯祖迫切地问,笑着。
    蒋秀芳没有回答,显然没有听懂。
    “你现在每天一班吗?你上不上机子?”
    “我不上机子。”
    “一个月多少钱?”
    “够用。”她脸红了。“我也不想用钱。”她温顺地加上说。她重新有拘束。她们沉默很久。
    “我真想不到你会跑出来!……但是很好,我觉得很好!”蒋纯祖说了掠头发,显然因这个妹妹底倔强和柔顺而有大的激动。“不过我觉得”,他看着这个妹妹,“不要相信这些哥哥姐姐!……你没有事的时候读一点书吗?”他问,兴奋的笑着。“她借给我。”蒋秀芳说,指陆积玉。
    “什么书?”
    蒋秀芳直率地翻开被盖,拖出一本书来,那是巴金底小说《家》。
    “啊!”蒋纯祖说,含着一种嘲弄笑着看着陆积玉。但立刻变得严肃了。
    “好,我等下再来。我出去看看。”他说,走了出去。走到门口他想起来,七年以前,或许更远些,他在蒋淑媛底葡萄架下吻过这个陆积玉,向她说,他们要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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