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她是在上海、在杭州、在成都……。突然地她惊动,她坐了起来,厌恶地把女孩推开。她对女孩突然感到强烈的厌恶,这种厌恶告诉她说,是她,女孩,要她去毒死她母亲的,于是一切就很简单了,没有良心的问题,她厌恶女孩,但不再厌恶母亲,但必须服从女孩底要求,她底冷酷的眼光使女孩流泪:女孩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女孩底眼泪向她说:下砒霜!
她到厨房里去生火。她煮了稀饭,在母亲底一碗里下了砒霜。她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同时做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她吹火,在母亲底那碗有毒的稀饭里仔细地捡去烟灰,并向自己说:烟灰很脏。她做这些向自己掩藏自己底行为;她做这些,企图使自己感觉到,一切很平常,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
她不觉地大声叹息。于是她喊母亲吃饭。她觉得喊出声音来是可怕的,不可能的,于是她走到母亲房里去。她向母亲点头——她觉得她底喉咙哽住了——表示饭做好了。她是变得软弱,慌乱。她企图防止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但又觉得自己无力。她迅速地退了出来,为了不使自己跌倒,她抓住门。
母亲走出来了,明白女儿对她的情感,装出冷淡的表情。她底做出来的刚愎的样子说:她并没有忘记;在她们中间,一切还照旧,对这,她是毫不在乎的。但主要的这是做出来的,因为觉得女儿决不会宽恕她。在这种假装底下,有一种慌乱的,可怜的东西。胡德芳凝视着母亲,这个凝视是这样的奇特,她一切都看出来了:她一切都感觉到了。
这个凝视对她自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突然有温柔的,悲伤的软弱的感情;这种感情会出现;是她自己决不会料到的。她看见衰老的、干枯的、衣裳破烂的老人走过她底面前;老人那种假装,是一种枉然的努力,企图掩藏自己底衰老、干枯、可怜。那一种感情,是她儿时对她底母亲发生的——母亲,是慈爱过的——发生在她底心中,她觉得她底一切恶意都错了,她觉得她,可怜的女人,将要和母亲,可怜的母亲分别了。她想,在分别之后,她将记着此刻的这种善良的感情。这样想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就毫不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毫不感到事情底严重了。她只是有着不明确的不安;另外她感到浓烈的凄凉,她想:就要分别了,往昔的一切亲爱,几年来的一切的厌恶,都是徒然!
她不十分明白她底处境。有一种冷酷的力量支配着她底行动,但她自己现在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孩们坐在桌前,沉默着,吃起来了。她迅速底走进厨房。她追上了母亲,去到灶前去按住锅:她觉得这是必要的。
“这个是我的!”母亲用矜持的声音问,不看她。她点头,又摇头。她被哽住,她不能说话。母亲未注意,端着稀饭走开。她恍惚,恐怖,看着母亲底背影。她怜悯、软弱、恍惚、恐怖。她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那个可怕的力量之下,对这件事,她没有能力参与,也没有能力挽回。
“她也许拿它分给小孩!”她想,迅速地追了出去。“不,不能够!无论如何不能够!我宁可死!”她对自己说,跑了起来;她几乎在门槛上跌倒。
她觉得,瞬间前她旁观着它的那个力量,因为她底奔跑,就支配着她,因为支配着她就起了变化:变得光明了。她跑了出来。
她底死白的、燃烧的、可怕的样子使小孩们寂静了。母亲刚刚坐下来,疑问地看着她。她冲了上去,夺下了那碗有毒的稀饭转身向厨房奔去。刚刚走了两步,饭碗就落到地上打碎了,她发出尖锐的、可怕的叫声,倒到墙壁上去,战栗着,看着母亲和小孩们。
母亲跳了起来,脸上有恐怖的表情。小孩们寂静着,在他们恐怖中,有着自然的谴责和怜悯。
胡德芳想说什么,但她只动了动她底发青的嘴唇。突然的,她意识到她底行为了。她底胸部起了急迫的震动,她痉挛、哮喘了两下,爆炸地哭了出来。她向房内奔去。“要毒死我呀!”老人可怕地叫,抓住自己底头发。随即感到悲痛——这种情形,好久以来都消失了——小孩般地,可怜地大哭了起来。她伏在桌上,长久地大哭着。大的小孩恐怖地站着,小女孩呜咽着,拉她底哥哥,希望他安慰她:她只需要一点点安慰,告诉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底弱小的生命,是平安的。她呜咽着,抑制着,自己找寻着这个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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