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376)

2025-10-10 评论

    差不多总是如此的:贫穷、疾病、艰苦的境遇,激动了丰富的精神生活。一个青年,得到了金钱和社会地位,常常就对这个世界安静下来,终于觉得一切都良好,和这个世界温柔地相处了:这样的事情,人们不知看到多少。蒋纯祖痛心疾首,他不会承认他需要这个的,除非他已经得到。对于他所需要的这现实的一切,他猛烈地,胡涂地攻击着。他看见胡德芳在那里面;他看见门楣上有诗人底名句:“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放弃”。
    他底朋友们,是异常地关心他。大家,尤其是王静贤,希望帮助他弄一点钱,但他对这个显得非常的淡漠。万同华底贫穷的母亲,是可以弄一点钱来的;但他因这个而攻击万同华,他觉得非常的痛心。他说他要走自己底道路。这样,他们就拖延下来了。责任心底严重的渴望重压着他,同时,他渴望向不知什么地方奔逃。
    因为他底这种态度,万同华就显得很消极了:自尊心,使她沉默了。大家都关心他们,但对这种关心,蒋纯祖常常是丝毫都不知道感激的。孙松鹤在最初一段时间内对他非常的冷淡,直到那个羞怯的万同普走进了孙松鹤底生活,他们之间的感情才起了变化。
    孙松鹤对蒋纯祖底生活态度非常的不满。蒋纯祖轻视他,总是震动他,使他感到妒嫉和仇恨。孙松鹤确信,在他自己底感情里,个人的成份是很少的:他是严格地站在这个时代底理论上。孙松鹤底生活,他底理论的,道德的公式,是决不能容许蒋纯祖底这种态度的。由于关系深刻的朋友们中间的那种敏锐的感情,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就常常地互相冲突。蒋纯祖,在这些冲突和竞争里,每一次都高高地超过了他底朋友——他自己觉得是如此。因此孙松鹤就非常的嫉恨。
    在精神上,孙松鹤无论怎样都不能优胜,蒋纯祖有时同情他,多半的时候轻视他。孙松鹤底批评和攻击,总是使蒋纯祖走进了他底高超的世界:他丝毫都不曾受到伤害。在最初,孙松鹤保持着沉默,沉默愈来愈难堪,于是蒋纯祖冷笑了:他觉得他明白他底朋友在想些什么,他确信那是平庸而迂腐。某一天,张春田突然对蒋纯祖冷淡起来,开始攻击了。张春田当着蒋纯祖底面向孙松鹤说,他觉得,一些所谓朋友,有了爱人,就不要朋友了。
    “喂,老蒋,我可不是说你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说,笑着,含着痛切的敌意。
    蒋纯祖痛苦地冷笑着,冷冷地凝视着孙松鹤。孙松鹤严厉地沉默着。
    “你觉得如何?”蒋纯祖含着敌意问。
    “我觉得很对!有些事情,本来应该叫人发脾气!”孙松鹤愤怒地说,变得苍白。
    蒋纯祖站起来,走开了。
    “有一种人,他们平庸,迂腐,保守,高兴着他们底道德的生活!”晚上,蒋纯祖到面粉厂里来,攻击孙松鹤了。“他们崇拜偶像,他们底头脑里全是公式和教条;生活到了现在,他们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触犯了教条,他们所能做的工作,是使一切适合于教条!他们虐杀了这个世界上的生动的一切,我攻击这种人!”
    “是的,你攻击这种人!”孙松鹤用尖锐的声音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们相互之间没有和谐,不能理解。但蒋纯祖底这一切是给了孙松鹤以怎样激动的印象。那个美丽的,在高空里飞翔着的蒋纯祖,是震动了孙松鹤,把他迷惑——孙松鹤渐渐地有些相信,像蒋纯祖这样的人,是不能用任何理论来范围,来批判的了。孙松鹤有时候竟至于极端地慕艳蒋纯祖,从一种木然的谦逊,痛切地感到自己底生命底缺陷和自己底青春底枯萎。……蒋纯祖骄傲地觉察了这个,于是就把孙松鹤压倒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
    孙松鹤底单纯的生命,是已经被他底早年的生涯,被他底那个决然的、严肃的献身所固定了。一切思想和感情都向着他所献身的那种生活,那种强烈的外部力量,就造成了一种克己的,严肃的性格。在那种生活破灭的当初,他简直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他底环境告诉他说,他是背叛了,于是他就谦逊而严肃地相信他是背叛了。一直到现在,他都在这种恐怖中;蒋纯祖底那种超脱的热情,于他是陌生的,先前的那种强烈的外部力量,是禁绝了这种热情的。并且把它连根铲除了。他生活着,每一分钟都谦逊地怀疑自己,并且照着他底习惯,严格地对待别人。无论对这个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他都用他底单纯的原则来对待。这个时代的那些公式,当蒋纯祖和它们开着玩笑的时候,就深入了他底血液中。三年来,他经历着怀疑自己的严重的苦恼,因为,除了在已经破灭了的那种生活里以外——在那种生活里,他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没有别的情热和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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