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他似乎是用这种狂热来娱乐自己。走在街上,想到自己现在是有钱了,他突然非常快乐。他相信,他走进那家百货店,纯粹只是因为它陈列得很华美。它底光彩夺目的玻璃橱使他快乐,他觉得店铺里面的人一定是非常善良的,他走了进去。看见了内衣,他就指内衣;然后他指口红、雨伞。他沉默着,快乐地皱着眉头付了钱。他确信付钱比任何人都爽快。他提着东西洒脱地走了出来,他觉得别人在他背后惊异而尊敬地看着他。热情未消失,热情更高,他走进第二、第三家。
他热情地玩弄金钱,因为,在过去数年,金钱使他受苦。他相信别人会把他看成值得尊敬的傻瓜,他相信别人会认为他是在企图取悦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女人。他愿意取悦于某一个女人,她大概是万同华,——但她是谁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关系,因为他很快乐。但热情、光明、华美迅速地消逝,到来了冰冷的痛苦。
他体会到,在他狂热地买东西的时候,他的确是爱着万同华的。在那种热狂里,买雨伞的时候,他想;“看吧,我要保护你底小小的脑袋!”对着口红他想:“心爱的啊,你底敏锐的嘴唇决不需要这个,但是这将使你快乐!”“好,亲爱的,我们去看另一家!”他说,走了出来,走进另一家。
到来了痛苦。痛苦是,他觉得,他底这种热望,污蔑了圣洁的爱情;他所感到的,是他所创造的某一个华丽的女子,她称她为万同华。他所感到的,不是真实的万同华。真实的万同华冷淡,并且反抗他底这种罪恶的热望。
他不能忍受万同华底冷淡和沉默,而想到他们中间的一切,是太痛苦了,于是他用虚浮的游乐把它深深地埋葬起来。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状况,感到愉快,并且觉得脱离了枯燥的爱情底束缚,他是自由了。他认为责任会在万同华,因为她用冷淡回答了他底盟誓,用沉默回答了他底热情。倾心于热情的世界,在壮快的发作里,他在四月初写了一封信给万同华,说,假如她不愿意有所束缚的话,她从此便完全自由。在短促的兴奋里,他觉得他能够承担这句话,但万同华没有回答,长久的疾病,难耐的生活,使他重新陷入可怖的痛苦。病痛沉重起来。他变得冷静,先前的那热情的华美的、混乱的一切消逝了。
那热情的,华美的一切,那小小的虚荣,那些声音和颜色变成可憎的了。他底那些新结识的朋友们,变成可憎的了。他明白,仅仅为了骄傲的热情,他才结识他们;仅仅为了他们崇拜他,——到城里来,他是获得了小小的声名——他才爱好他们。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有的写诗,有的学音乐,有的指望剧坛上的出路;在他们中间,他很容易地便取得了优越的地位,这使他醉心。这些年青人,是给自己们造成了一个陶醉的世界。蒋纯祖,和醉心同时,冷冷地注意到,他们是信仰着公式的观念,毫不知道他们所生活的复杂而痛苦的时代的。这些公式的观念,蒋纯祖是早就超越了,石桥场底三年的生活,是使他走进了这个时代底冷静的深处;但对于这个冷静的深处,他底这些朋友们是毫无兴味。他们交游广阔,确信自己已经跳出了小的圈子;他们显得活泼而乐观;他们紧紧地依恋着城市,认为它是时代底中心。从深处来,蒋纯祖厌恶他们底乐观,他认为他们浅薄而无知。蒋纯祖跟他们说了乡下底情形,但他们一点都不能在里面感觉到什么;他们表示,他们愿意到一个离城很近的乡下去住一住,在那里写诗,并且观察农民。蒋纯祖对这个守着优越的沉默。
他们所尊敬的,蒋纯祖一点都不尊敬。在他们里面,是充满着年青人底快乐的空气:他们谈论恋爱、女人、互相开玩笑,高声叫嚣。他们评判女人底肉体美丽和灵魂底美丽:“她有一个美丽的灵魂”或者“她底身材很有诗意”。对这个,蒋纯祖守着谦逊的,或者是绝顶高傲的沉默。
蒋纯祖轻视他们底痛苦,认为他们底灵魂浅薄。在每次的“小小的虚荣”之后,蒋纯祖他总觉得孤独和凄凉,决心和他们分手。他渐渐地对他们中间的某几个有了妒嫉的、仇恨的情绪,以致于到了后来,使他和他们留在一起的,只是这种仇恨的情绪。他们中间的有一个,在任何妇女面前都得宠;另一个,老成地对待着蒋纯祖,总使蒋纯祖觉得自己幼稚;第三个,崇拜着一些天才,这些天才,蒋纯祖认为是混蛋。——他们底漂亮的、交游广阔的生活姿态,带着一种确信的,乐观的神气,总使蒋纯祖觉得自己是非常的幼稚——在这种时候,优越的才能、甚至于骄傲的灵魂,都不能帮助他从幼稚逃脱,于是他就被激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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