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407)

2025-10-10 评论

    蒋纯祖忧愁地笑了一笑。他注意到,在这种友爱、这种生动的表现之后,张春田即刻便重新有了恍惚的、失神的表情。张春田从失神的状态里冲了出来,生动地说话,然后又突然地回到失神的状态;每天都如此。蒋纯祖敬畏他,同时替他感到痛苦。
    蒋纯祖在张春田这里住了一夜。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酒,谈到深夜。他们谈到乡下,土匪、和王老夫子——王老夫子已经回到石桥场来了,每天坐茶馆骂人;最初是试探,后来就是慷慨激昂大骂了。——这蒋纯祖觉得是动人的、惊心动魄的一切,简直是震碎了他的神经,使他在夜里不能睡眠。他是燃烧着,在失眠中,在昏迷、焦灼、和奇异的清醒中,他向自己用声音、色彩、言语描写这个壮大而庞杂的时代,他在旷野里奔走,他在江流上飞腾,他在寺院里向和尚们冷笑,他在山岭上看见那些蛮荒的人民。在他底周围幽密而昏热地响着奇异的音乐,他心里充满了混乱的激情。在黑暗中,他在床上翻滚,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他心里忽然甜蜜,忽然痛苦,他忽然充满了力量,体会到地面上的一切青春、诗歌、欢乐,觉得可以完成一切,忽然又堕进深刻的颓唐,恐怖地经历到失堕和沉没——他迅速地沉没,在他底身上,一切都迸裂、溃散;他底手折断了,他底胸膛破裂了。在深渊里他沉沉地下坠,他所失去的肢体和血肉变成了飞舞的火花;他下坠好像行将熄灭的火把。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喊着:“亲爱的克力啊,前进!”忽然他觉得他是和万同华同在一只汽船上,这只汽船迅速地倾覆,沉没了。最初,他在栏杆边发现了万同华;她在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和石桥场底那些昏沉的女人一样,衣裳敞开、苍白、浮肿、丑恶,使他恐怖而厌恶。然后,汽船倾覆,万同华奔向他。在周围的恐怖的骚动中,他们互相诀别了。他们底诀别完结,万同华发出美丽的,纯洁的光华来,安静而勇敢地跳入波涛。他,蒋纯祖,跳入波涛,追随她。她在波涛里挣扎,沉没了;在沉没之前,她仰起了她底纯洁的脸,并且举起手来,叫:“再见!”——他,蒋纯祖,痛灼地喊了一声,向江边的一个悬崖泅去。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他叫:“带我一道去啊!”忽然,在他身边的浓密的黑暗中,出现了甜蜜的光明。张春田和赵天知站在他底面前,举着油灯。
    他们发现他又吐血了,而且比以前猛烈。最初的一瞬间,他惊慌地企图向他们掩藏这个,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然后,他放弃了这个企图,躺着不动,诚恳地、酸凉地看着他们,脸上有安静的、文雅的,柔弱的笑容。
    “我不能睡着,怎样办呢?”他说,他底声音温柔而诚恳。
    张春田扶他坐下来,给他喝开水。蒋纯祖感到,张春田和赵天知现在是完全地忘记了自己,为他而忧愁,痛苦。这是生病的人们常常要感到的。
    “你们睡去吧。晚上很凉。我现在好了。”蒋纯祖说,诚恳地、快乐地笑着。蒋纯祖心里有谦逊的感激,因此快乐。他竭诚地希望免除朋友们底耽忧。
    张春田严肃地看着他,突然皱眉,掉过头去。张春田,因为蒋纯祖底这种快乐的微笑,哭起来了。张春田,从他底友爱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在这种激烈的气质里,蒋纯祖是如何地濒危了。
    张春田什么话也没有说,走了开去。
    蒋纯祖,含着凄凉的温柔的微笑,垂着头。他确实觉得他此刻最快乐。
    “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他小声唱,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赵天知。
    “天知啊,你终于不会想去做和尚的吧?”
    赵天知羞怯地笑了一笑——不知为什么,蒋纯祖引起了他底羞怯的情绪——在床边坐了下来。蒋纯祖睡去了。赵天知靠在他底脚边,不时起来看他,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蒋纯祖趁船回到城里来。赵天知坚持要送他来,但他无论如何不肯。最初,赵天知似乎对他屈服了,但在汽船离开囤船的那一瞬间,赵天知却突然奋力地从囤船跳过了两尺宽的水面,跳到汽船上来。蒋纯祖向张春田举手告别。他们都忧愁地笑着。他们都觉得他们从此是很难见面了,但蒋纯祖,由于感激和兴奋,很快地便忘记了这个痛苦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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