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倒了,蒋纯祖就重新思念着万同华。这个思念是充满着痛苦。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做成,他觉得他辜负了这个世界,辜负了万同华。他渴望孙松鹤来临,然后他们一路下乡去。不管生病不生病,他要和孙松鹤一路下乡去。但孙松鹤因事耽搁,要到六月下旬才能上来。
蒋纯祖觉得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万同华: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孙松鹤在六月中旬来信说,因为父亲底关系,中学已经办成功了,他希望他,蒋纯祖下半年一定去教书。孙松鹤说,他又有变更,要到六月底或七月初才能上来。他说他底父亲两个月前已经到重庆来会到了万家底大哥,婚事已无问题。他暧昧地提到万同华,他说万同菁来信讲,万同华最近在生病。蒋纯祖突然有严重的怀疑,严重的渴望,严重的责任感,严重的痛苦。他永远没有安定,他现在又猛烈他燃烧了起来。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情形异常可虑,但现在他决定即刻就单独下乡。他觉得,他能够失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甚至他底生命,不能失去万同华。情形很急迫了。接到孙松鹤底来信的第二天清早,他给姐姐留下了一个条子,跑掉了。
在他接到孙松鹤底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在他痛苦地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耐,但尚未想到要单独下乡的时候,蒋淑珍接到了蒋秀菊从昆明发来的电报:蒋秀菊,王伦,带着他们底孩子,已经到了昆明,正在等候飞机来重庆。接着蒋秀菊来了航空信。“你们一定要来飞机场接我们。我要看见哥哥,弟弟,都来了,而且都很健康,而且快乐地欢迎我,我要第一眼便看见我们的高贵的、快乐的家庭,我才会最快乐,最快乐。我带了很多东西来送你们。和你们接吻,祝福。”蒋秀菊在信里说。她和他们接吻,祝福,使蒋淑珍吃惊而耽忧。蒋秀菊大概还记着蒋少祖在她订婚的时候所给她的苦恼,所以她一定要蒋少祖来接她。她大概觉得,在这几年的别离里,她是懂得了世界,得到了尊严,和哥哥完全平等了,所以她丝毫都不放松蒋少祖。
蒋淑珍很快乐,但有些耽忧。她耽忧妹妹会穿着连胸部都露出来的衣服到来,她耽忧妹妹已经变成洋鬼子了。她给蒋淑媛和蒋少祖写了快信,她热闹地准备了起来。但蒋淑媛和蒋少祖都没有来。蒋淑媛因为身体不大舒服:她要妹妹到她那里去。蒋少祖则根本没有回信。
蒋纯祖也没有到飞机场去。蒋纯祖觉得蒋秀菊底信是过于天真——但现在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非常冷静,虽然心底偶尔也因姐姐底到来而有温柔的感情。蒋秀菊到来的那一天,他恰好接到了孙松鹤底长信。上午他还相当的有兴致,下午,接到了信,他就逃上楼去了。
到飞机场去的,只有傅蒲生全家。傅钟芬也去了,并且紧张地装扮了起来。蒋秀菊底到来,使傅钟芬紧张了好几天。她异常妒嫉蒋秀菊,她觉得,蒋秀菊,所以会这样幸福,并不是因为聪明美丽,而是因为选到了一个良好的丈夫。她从母亲房里取出了蒋秀菊底照片来,偷偷地对着镜子拿它和自己比较,证明了这个。她感伤、悲苦、妒嫉,怜惜自己。但正是因为这个,她更崇拜蒋秀菊,并且对蒋秀菊怀着温柔的感情,她准备了很多话预备向蒋秀菊说,她预备向她叙述她底悲苦的命运,不幸的婚姻。她准备,假如说不清楚,就写一封长信给她。在蒋秀菊到来的前一天,她写成了这封长信。但她没有提到蒋纯祖。在感伤的热情中,她简直忘记了这个——她底最初的爱情和接吻——因为,这个,对于她,是太美丽也太痛苦了。在她热情地写信的时候,她想到了童年时代的欢乐,和近三年来的悲苦,并且用巴金底小说底口吻写下来了,但始终没有想到这个。在她感伤地回顾的时候,她底生命在某一个时期有着一段甜美的空白;她想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补这一段甜美的空白,因为楼上的那个生病的、不可理解的蒋纯祖不可能填补这一段空白。
信写好了,悲伤的热情满足了,在安静里,她突然地想起了江汉关底钟声,武汉底合唱队,她和那个人底热情的接吻、哭泣。她咬着牙齿摇头。她严肃地觉得这个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向任何人提起的,因为它是可羞的;她未意识到,她觉得它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不是因为它是可羞的,而是因为它是神圣的感伤的热情遮盖了这个庄严的回忆,它从此在她心里深深地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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