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413)

2025-10-10 评论

    傅钟芬推门走了进来。蒋秀菊把信压在膝上,严肃地看着她。傅钟芬,像人们在这种场合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因自尊心而显得冷淡。她假装她是为了找东西而进来的。她不看蒋秀菊。她矜持地走到桌边,打开抽屉。
    蒋纯祖,因为白天里的一些从傅钟芬得来的苦闷的印象的缘故,本能地紧张了起来,看着傅钟芬。
    “钟芬,你底信我看了。”蒋秀菊严肃地、温和地说。傅钟芬茫然地看着她。
    “我没有想到……怎么办呢?你愿意离婚吗?”傅钟芬不答,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蒋秀菊说,被自己底谦卑感动,有了眼泪;“你愿意跟我一路到成都去吗?”傅钟芬痛苦地、迷茫地低着头。突然她哭了。
    “小娘,我感激你啊!我觉得生活没有趣味……我感激你……我愿意跟你到成都去,你帮助我,我也愿意离婚……”她哭,蒙住脸,热情地说。
    蒋秀菊站了起来,温柔地扶住了她底肩膀。
    “可是不能操切行事……要好好地商量……钟芬,好钟芬,不哭!”
    傅钟芬抬起了她底热烈的、悲苦的、美丽的脸来,并且,靠在蒋秀菊底肩上。
    蒋纯祖痛苦地站了起来。他疲弱,扶住了栏杆。他突然地想到了汉口,江汉关底宏亮的钟声,他们底歌唱,他们底年青而新鲜的哭泣、接吻。他好久没有想到这个了。他重新地听见了江汉关底钟声,想起了黄杏清,并且瞥见了在五月的美丽的夜里,宽阔的长江里的悲凉的灯影和波涛。“我们时代底英雄的号召!”他说,站在楼梯上。“我有错,但我始终没有辜负这个号召!并且我并没有在生活里沉没——好!”他说,好像听见了全世界的鼓掌声,他流泪。他奋力地走上楼梯。
    “好!好!好!”他叉腰站在房内,说。“我决定不再等待——我明天就回到石桥场!”他说。

    蒋纯祖动身下乡的当天,孙松鹤和他底经商的、善良的父亲一路来重庆。晚上,孙松鹤来找蒋纯祖。蒋纯祖底行动使孙松鹤感到情势底紧迫,于是孙松鹤第二天早晨就动身下乡了。他是去追赶蒋纯祖。
    孙松鹤在几天前才从赵天知底信里详细地知道了蒋纯祖底严重的不幸,就是,万同华出嫁了。在这几个月里,由于双方的家庭底接触,万家底人们知道了孙松鹤底父亲很有钱,并且温厚而古直,对孙松鹤消释了一切怀疑。因此,万同菁就能够自由地和孙松鹤通信了。万同菁寄了照片、枕头套、和别的一些爱情底标志来,孙松鹤则烦恼地寄了一些书去。万同菁始终没有提到姐姐底事情。有一封信,用钢笔写的,但用墨笔涂去了四行,引起了孙松鹤底怀疑。孙松鹤企图用水洗去墨迹,但把纸头洗破了,结果只猜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它们是:“姐姐希望蒋先生从此……”现在,从赵天知知道了这个(赵天知悲痛地希望孙松鹤能够安慰蒋纯祖),孙松鹤就催促他底父亲提早地赶到重庆来了。父亲,在暮年的寂寞里,迫切地希望儿子结婚:希望儿子能够从此脱离险恶的漂流。父亲底热烈的希望使孙松鹤颇为忧郁。下乡的前一天晚上,孙松鹤正直地向父亲说,他这次去,是为了他底一个最好的朋友。他底意思,他是为朋友,不是为爱情,他对爱情、结婚已经冷淡了。父亲虽然没有能够懂得他底意思,他感到了安慰。
    父亲在重庆等待他带着他底未来的贤良的妻子归来,他却抱着孤注一掷的、强烈而冷酷的心情去追赶他底不幸的朋友。在这几个月里,万同菁使他感到甜蜜、烦恼、伤痛、不满、动摇,但现在他底心情坚定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万同菁,他去追赶他底不幸的朋友。他觉得,在这个悲惨、险恶、荒凉的世界上,冀求幸福,是可耻的。他觉得,在这个充满着凶杀和迫害的世界上,在这个窒死天才,污蔑人类的世界上,放弃了冷酷的心愿、迷失了光辉的理想,贪图安宁、温暖、甜蜜,是卑劣的。他觉得,他必须追随着他底不幸的朋友,永远在这个黑暗的人间搏击,永远在这个险恶的地面上漂流。
    他冷酷地希望,在他到达石桥场,在他遇见他底朋友的时候,万同菁已经死去,或者已经出嫁。他竭诚地希望主”的“新纪元”。实质上是英国霍布森(J.A.Hobson,1853—,在他到达的时候,万同华已经和蒋纯祖互相恋爱,他们已经奔向远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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