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既然他不是罪恶,或错误的,那么,凭着英雄的苏联人民底名,凭着他底兄弟们底名,他要复仇:现在就复仇。由于他底这种热情,生活底空气——这种空气和人们底热情、意志同在——是回转来了,使大家严肃地感到了希望。但同时,万同华底耻辱的心,她底自尊,本能地起来反抗了。
蒋纯祖先前希望解脱大家,解脱一切,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他底朋友,爱人,正在希望着他底解脱:他们已经准备埋葬他,去过明天的生活了。先前他异常的谦逊,但现在,感应着这个世界底英雄的事变,他变得快乐而冷酷。他渴望着生活了。
“即使苏联人民失败了,即使这样,我,我们,也不能失败!”他想。
万同华接过报纸来,显然很扰乱,她底手腕战栗着。蒋纯祖怜恤着她,但又感到快慰。她坐了下来,接近烛光——但她突然扑在报纸上,冤屈地哭了。
“请你读,为了我。”冷酷的,但又因悲悯而快乐的蒋纯祖说。
万同华读斯大林底文告。
“苏联公民们,劳动人民们,红军,红海军兄弟们,从昨天,六月二十日开始,我们底祖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万同华,含着眼泪,用冷淡的声音,念。
蒋纯祖听着她,但后来便不再听着她,而随着这些庄严的言词走进了一个雄壮的、庄严的世界。他有些迷糊,他显著地软弱下去了,这些言词,以及对照着这些言词的他自己底一生的荒废和自私震撼着他。在迷糊中他明白自己底软弱,有着恐怖,同时他看见了无数的人们。他看见了朱谷良和石华贵,蒋少祖和汪卓伦,看见了高韵,陆积玉,万同华和孙松鹤。他们消失了,而他在哪里见过的、无数的人们在大风暴中向前奔跑,枪枝闪耀,旗帜在阳光下飘扬。他听见有雄壮的军号的声音。最初,这些人们底奔跑显示了他底软弱,卑怯和罪恶。他告诉自己说:他一直忘记了这些人们。这是卑怯和罪恶。他继续听见嘹亮的进行曲,觉得空间是无限的。“我为什么不能跑过去,和他们一道奔跑、抵抗、战斗?”蒋纯祖想,“我记得我在哪里完全见过他们,哪里?”忽然他觉得是温柔的、忧伤的、春雨的夜,他在唱歌。忽然是更雄壮的进行曲,兵士们成单行地、冷淡地摇摆着,走进了旷野。他渴望跑上去,但他自己底罪恶和卑怯,沉在他底心里有如磐石,赘住了他。“这里是动摇、罪恶、自私,我去?我不能?我看见,我恐怖!我不能从心里挖出这个来,我恐怖——他们遗弃了我!”
万同华念完了。蒋纯祖突然想起来,在安徽底那片旷野底末尾,他见到过这些遏于冷淡的、摇摆着的人们。“悲苦的,中国啊!”蒋纯祖,用他底整个的力量喊了出来,同时他哭了:他有罪,至少是有错,他惧怕死亡。
同时万同华愤怒地,冤屈地、伤心地哭了,她不能忘记他给她的创伤,她不能让蒋纯祖觉得她是对他不忠实的,她不能让他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去。她扑倒在他底床前,激烈地抓住了他底手,让她底头埋在他底手腕里。
“你不能冤屈我啊!”她说,“我并不曾,从来不曾对你不忠实!并不曾忘记你!更不曾忘记,你说过的这些话!”她痛苦地,激动地说,“在这一生里,你假如是爱我的——天啊!——你就不应该到这种时候还要仇恨我!”她拼命地,抓住了蒋纯祖底手,并且摇着它,“我用不着说。我怎样一直地想念你,不能生活;我不希望生活啊!”她重新埋下头去,哭着。“纯祖,我知道人生,”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我也知道痛苦,我知道我们底这种生活!”她用缓慢的、沉痛的声音看着他说。“我知道,纯祖,对你我有罪。但是我不愿意虚伪的。我已经饶了你,因为……我希望你也饶了我!”
蒋纯祖软弱了,但他觉得她是对的,他点了一下头。万同华底声音是显得遥远了,然而清楚,他突然觉得宽慰。万同华底热情的声音,生活的、爱人的、他底“胡德芳”底热情的声音,解除了他底罪恶底负担了。他重新看见那一群向前奔跑的、庄严的人们,他抛开了他心里的那一块沉重的磐石了。他觉得,他被那件庄严的东西所宽容,一切都溶在伟大的,仁慈的光辉中,他底生与死,他底一切题目都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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